历代中国文人大多才华横溢,超凡脱俗,但又秉性耿介愤世嫉俗
曹植在与其兄曹丕的皇权之争中彻底地落败了,落败到靠“七步成诗”才保得一命。于是,中国历史上少了一位政治家,却多了一位伟大的诗人。作为政治家,曹植也许不会有大的作为,但作为一个文学家,他却为后世留下了一笔丰富的遗产。
中国历史上很有几位像曹植这样的大师级文人,毕生历经坎坷曲折,饱尝人间辛酸苦涩,却为后世留下一座座不朽的文化丰碑。面对这一座座丰碑,他们是多么的富有,多么的荣光,多么的辉煌。但是,在这富有、荣光和辉煌的背后,却隐含着那无何奈何的失落,无法回避的苦涩,难以摆脱的辛酸。这是一种映衬着失落的富有,充溢着苦涩的荣光,饱醮着辛酸的辉煌。
历代中国文人,大多才华横溢,超凡脱俗,但又秉性耿介,愤世嫉俗,落拓不羁。他们润浸在潮汐般汹涌的光阴里,荡涤一生之灵魂,但仍始终保留住那份淡泊和宁静。因而,他们常常在科举中落榜,在仕途上失意,在生活上落魄,或受冷落,或遭贬谪,或被流放,或入大牢......诸如屈原、柳宗元、苏东坡、徐渭、蒲松龄等等,不胜枚举。
但令人快慰和欣喜的是,失落的凄楚,落魄的惆怅,世态的炎凉,生活的苦涩,伤逝的悲怀,非但没有丧失他们的良知,磨灭他们的意志,反而激起他们借诗文书画发泄寄情的自信和斗志。尽管步履蹒跚,跋涉艰辛,但那一双双满含忧郁的眼睛,对官场和市嚣,文明和蒙昧的洞察更为入木三分;那怆然饮泣后沙哑的嗓门中,吟哦出的诗句更为铿锵悲壮;那一支支醮着心血和热泪的笔,刻划出的世态万象更是震烁古今。
于是,便孕生了一批“失落”的“富有者”。于是,便诞生了伟大的《离骚》,千古不朽的《洛神赋》,豪健清雄的苏诗,以及《捕蛇者说》、《聊斋志异》等传世巨篇。
你最终“失落”于汨罗江,但却富甲天下,仅一部《离骚》和一个“端午节”就令人可企而不能及。唱一声《离骚》的悲凉,魂兮归来;唤一声屈子骚人,感慨万千。朦胧中,似乎感觉到你雄壮的心跳,谛听到你铿锵的吟哦,仿佛看见你自两千多年前的楚地走来,头戴高冠,腰佩长剑。面对君王昏庸,群小苟营,国势颓危,你空怀报国之志,却受谗被逐,行吟泽畔。众人皆醉,唯你独醒,虽格外孤独,但决不合污同流。于是,终于有一天,你怀着满腔的悲痛、凄楚、失落和绝望,自沉汨罗江,结束了充满悲剧的一生,同时也激起了诗国的千古漪涟。那长留天地的灿烂篇章,哺育和召唤着多少后来者。你那悲痛的灵魂仍在哭泣,那泪水汩汩淙淙,在历史的长河里自古至今流淌不息。
曾经的漫长放逐,让你“长太息以掩涕”。耿耿心迹无处可诉,便想象上天入地,去寻觅知音。在一种充满悲伤、迷乱、疯狂与对家国、乡土眷恋的感情中,你以震憾人心的语言和旋律,写下中国诗史上最为杰出壮观之鸿篇—《离骚》。你的《离骚》打破时空之界限,让古帝听你陈词,神灵与你对话,鸾凤任你使唤,虬龙为你驾车,椒兰成堂,芳草为佩,人神一体,令人目摇魄荡。
如果说《离骚》是你一篇自传体,算得上是你全部作品的缩影.那么《天问》则是你对于万有的现象和理法之怀疑烦闷,《九歌》是你的《楚辞》中最“浪漫式”的作品,《九章》又是你对《离骚》的一个放大。
李白有诗曰:“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
杜甫有诗曰:“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
又见柳公宗元。柳公一生屡遭迫害、贬谪,长期沉浸在失落、痛苦和忧郁之中,但却在失落中创造了不朽的财富。
那一年的隆冬,柳公跋山涉水抵永州,寄身于龙兴寺,一贬就是十年。柳公所任司马,名为小官,实系犯人。生活的苦涩,迫害的不息,使柳公陷于极度痛苦之中,唯有寄情创作,在创作中获得自慰,十年间,写下大量的散文和诗赋。永州之野有一奇异毒蛇,人被咬即无治。可它晒干后做成药饵,可治愈麻疯等顽疾。宫中接受太医建议,下令凡能捉住此蛇每年进贡两次者,可抵租税。穷困百姓迫于生计,多有冒险捕蛇者。蒋氏祖孙三代以此为业,并满面凄楚地告诉柳公,其祖其父盖死于蛇毒,自己亦几度差点送命。公不禁深深地叹息,赋税之毒更猛于毒蛇。于是,写下了那篇著名的《捕蛇者说》,喊出民众内心的悲愤!
后来,柳公又被贬往更为荒僻的柳州任刺史。四年后,柳公年仅四十七岁便病逝于柳州。柳公走了,但遗留的优秀作品却光芒四射。柳公集先秦、两汉散文之大成,与韩愈携手领导唐代散文运动,为古代散文开辟出一片新天地,其作品代表着唐代散文之最高成就。
柳公谢世二百二十二年后,又一位与之有着类似经历的文人诞生了。他就是留下“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东坡居士苏轼。
东坡居士一生伴随着波折,最倒楣的两次蹉跌,则是由“乌台诗案”入狱到谪居黄州以及因党争而被贬海南岛,均系死里逃生,坎坷起落。前者,幸得老臣王安石“安有圣世而杀才士乎!”之“一言而决”,方得以“从轻”发落,贬为黄州团练副使,开始四年多的流放生涯。初到贬所,东坡居士生活十分窘困。团练副使只是个安置犯罪官员的虚衔,并无薪水。于是,设法谋得城东一块荒废之地,以开荒躬耕谋生计。这就是著名之“东坡”。
一个名满天下的旷世才子,一夜之间变成罪人,使东坡居士郁愤悲苦,寂寞自伤。但很快便以“超然世外、乐天知命、独善其身”的理念解脱自我,形成一种独特的旷达超然、随缘自适的洒脱生活哲学。精神的解脱带来创作的高潮,前后《赤壁赋》等传世名作,大都写于黄州贬谪期。
后来,东坡居士又在不到一年内,从流放的罪人擢升至号称“内相”的翰林学士,重新卷入政治旋涡的中心。朝中激烈之党争,让东坡居士相继以“讥斥先朝”、“诽谤先帝”之罪名,先后出知杭州、颍州、扬州、定州、恩惠,直贬至今海南儋县,真正流放到了“天涯海角”。
升沉荣辱的曲折际遇,由此带来的人情冷暖;卓萦不凡的抱负情操,受到打击后,产生的超旷意念;都被东坡居士用笔墨化为诗赋散文,其内容,自然像五湖三江般浩浩荡荡,横无际涯。东坡居士毕生作诗二千七百余首,形成“豪健清雄”的独特风格。其散文更是达到“文理自然、姿态横生”的佳境。东坡居士应是中古以后散文家中第一人。
复见“青藤道人”徐渭。文长公无疑是一个绝对的失落者,同时也是一个少见的富有者。
文长公毕生坎坷,出生百日,父即谢世。十四年时,母又作古,靠伯父徐淮抚养。文长公自幼聪慧颖悟,才思敏捷,十余岁即能仿汉代扬雄之《解嘲》赋作《释毁》,颇得绍城名儒宿彦推许。二十岁得补邑诸生,穷究学问,钻研兵法,有志翦除倭寇,立功边庭。
文长公厌“八股”,八次应试,屡试屡蹶,直至四十一岁未中。嘉靖三十六年入浙直总督胡宗宪幕府,以经时济世之才,辅佐胡宗宪抗御倭寇,立下殊功。文长公入幕,意在抗倭,而非图升官发财。时督府威势森严,一般幕客皆“膝语蛇行,不敢举头”,惴惴然惟恐获罪。惟文长公却始终戴敞乌巾,侃侃而谈,旁若无人,“矫节自好,无所顾请”。
严嵩下台后,胡宗宪受株连,文长公便结束五年幕客生涯。政治迫害的恐怖,官场争斗的黑暗,使文长公之精神受到极大的刺激,直至精神完全失常。文长公几度自杀未遂,又误杀妻张氏,身陷囹圄长达七八年。
由幕客至狱囚,生活上骤荣骤辱之颠簸,使文长公对人生体悟尤深。出狱后,文长公致力创作,以发泄愤世疾俗之情。虽精神已复常态,但“愤益深,佯狂益甚”,悲愤填膺,难以自遣,因而落拓不羁,纵酒狂歌。至晚年,文长公生活相当窘迫,靠作诗文书画以糊口,落到“帱莞破弊,不能再易,至藉藁寝”之境地。
文长公坎坷不平之经历映显于作品中,无论诗文、杂剧、书画,从内容到形式都充满着一股奇恣纵肆的激情,“推倒一世之智勇,开拓万古之心胸”,成为明代后期最杰出的文学家与艺术家。文长公之诗文与戏曲,冷对社会之腐败,政治之黑暗,礼教之虚伪,官僚之跋扈,或旁敲侧击,或嬉笑怒骂,以犀利之笔墨加以讽刺。其诗文奔放自然,一反“台阁体”及“八股文”的萎靡之风,成为逆转前后七子的文学复古运动之先驱,被后人列为明代第一。其戏曲达到“喜笑之骂怒于裂眦,长歌之哀甚于痛哭”之境界。其书法承接东坡天真烂漫,米芾沉着痛快之风而自成一体,纵横自在,跌宕有致。
文长公自称“吾书第一,诗二,文三,画四。”但真正开宗立派影响后世,成就最为杰出的却是绘画。公之画借物抒情或缘物寄情,不求形似而求生韵,人物、山水、花鸟无不擅长,尤以花鸟画见长。代表作《墨葡萄图》,藤条错落历乱,枝叶离披纷杂,果实晶莹欲滴,不质不华,犹如泼翻一砚梨花雨。上题诗一首曰:“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
书生老矣,壮志未酬,只落得一个“独立书斋啸晚风”的凄凉结局。那画中的棵棵“笔底明珠”,抑或正是自号“青藤道人”的文长公那冥冥哭泣中和着血的滴滴泪珠!
《杂花图》卷乃文长公之另一精心杰构。全卷作四季花果十三种,洋洋洒洒,一气呵成。自左至右依次为滋润的牡丹、厚实的石榴、皎洁的白莲、高耸的梧桐、孤傲的菊花、丰硕的秋瓜、饱满的豆荚、瘦隽的紫薇、历乱的葡萄、淋漓的芭蕉、挺俏的梅花、清淡的水仙和萧疏的竹条,将四季花果杂陈于一局,倾写公“开拓万古之心胸”之激情,展示出忿激奔宕的画风。
在极度的失落之中,文长公开拓出明清乃至近代文人画的一片新天地!
也许正是有所剥夺,才有所馈赠;有所失落,才有所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