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满理趣的诗,早于《诗经》就已有之
“诗言志”,“诗缘情”,一直是中国古典诗学的内在根基,而言理,并不很为中国古典诗学重视。理与诗,似乎如同水与火,不能兼容。其实不然,理不碍诗,两者并不相悖。优秀的诗篇,描写的对象虽然是个别的、具体的,却并不是孤立的,而是能把诗人的一己之感,升华为普遍的宇宙人生的经验。这样的诗,往往情理相生,既创造了鲜明的艺术形象,又使读者得到蕴含其中的某种哲理的启示。这样的诗,虽言理,但也注意到形象性,能充分体现诗歌的特点,充满了理趣。
所谓理趣,是指诗歌在抒情写景中,以意境、象征或情思体验等方式而不是以理念的方式呈现出的关于宇宙人生的智慧。钱钟书在《谈艺录》中也作过诠释,“若夫理趣,则理寓物中,物包理内,物秉理成,理因物显。”“理之在诗,如水中盐、花中蜜,体匿性存,无恨有味,现相无相,立说无说,所谓冥合圆显者也。”
充满理趣的诗,早于《诗经》就已有之,“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见《小雅·十月之交》)就形象地说明事物发展变化之理。陶渊明、王维、苏轼等大诗人,都留下许多充满理趣的诗作。在古典诗歌史上,理趣诗别具一格。
理趣诗,不仅是哲理和诗情的统一,还是逻辑思维和形象思维的融合。一面是抽象的哲思,一面是具体的形象,诗人是如何化对立为统一的呢?
寄理趣于意象之中。意象,是融入了主观情意的客观物象,或者是借助客观物象表现出来的主观情意。诗人将自己的人生体验与哲思融入到物象上,就创造出深蕴理趣的意象来。如陶渊明在《饮酒》其五,通过“鸟”的意象,就寄托了诗人对人生意义的思考与探求:“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融理趣于意境之中。意境是中国古典美学独有的概念,是指作者的主观情意与客观物境互相交融而形成的艺术境界。优秀的诗人,往往就把他们关于宇宙人生的思索自然无痕地融入意境中。
譬如,王维晚年的一组《辋川集》,在清淡幽静的自然山水之美中,贯通的是“空”与“寂”的禅意。“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见《辛夷坞》)灿烂的芙蓉花,寂寞地开,又寂寞地落,自生自灭在这远离尘嚣的山涧里,不知已经过了多少岁月,也不知还要再过多少春秋,既无世人知道它的存在,它也不知道人世的变迁。这真是一个寂然的世界。所以,胡应麟以“读之身世两忘,万念皆寂”(《诗薮》)评之。
喻理趣于比兴手法中。自《诗经》以来,比兴已经成为诗歌的传统,诗歌用比兴、象征的手法表现哲理,喻理趣于形象之中,生动鲜明,感染力强。如汉乐府《长歌行》就以“园中青葵”起喻,用了朝露易干、春叶秋凋、百川不归等一连串的比兴,形象地说明了“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之理,令人警醒。
再如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雪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诗人收到苏辙的来诗,回忆起旧年兄弟二人进京应举,路过渑池,寺壁题诗的往事,引发人生行迹的感慨,诗以“雪泥鸿爪”为喻,化实为虚,喻指往事所留痕迹,表示人生的偶然无定之慨,沧桑中,情理并见。
前面所说的诗之理趣,都是诗人主观上着意为之的。事实上,诗之理趣,经过一代一代读者创造性地阅读品鉴,有些已经发生了变化。读者就原诗中的理趣为出发点,结合自身对宇宙历史人生的认知和体验,展开想象与联想,从而改变了原诗的理趣。即“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
“诗无达诂”,因为不同时代不同背景的读者的再创造,有些诗歌的理趣发生变化,不仅是自然的,也是必然的。
“它山之石,可以攻玉。”(见《诗经·小雅·鹤鸣》)“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见曹操《步出夏门行》)“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见王维《终南别业》)“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见杜甫《江亭》)“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见虞世南《蝉》)“山花落幽户,中有忘机客。”(见柳宗元《巽公院五咏禅堂》)“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见杜荀鹤《题兴唐寺小松》)“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见苏轼《题西林壁》)“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见龚自珍《已亥杂诗》)
像这样富有理趣的诗篇,在古典诗歌的宝库中熠熠生辉,可以证明,诗歌的“理趣”与“诗言志”、“诗缘情”一样,丰富了中国古典诗歌的审美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