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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女英雄传》第三十七回(下篇):志过铭嫌隙成佳话 合欢酒婢子代夫人

清朝文学家文康创作的《儿女英雄传》主要描写了清朝康熙雍正年间的一桩公案,书中的主人公十三妹,其父亲遭朝廷大员纪献唐杀害,十三妹无处申冤,浪迹天涯,学得一身武艺,欲报血海深仇。今天知秀网小编就为大家带来第三十七回(下篇)的全部内容,一起来看看吧!

里头的女人们,即便赶紧锯末子扫地。丫头们又拿了个手炉,烧了块炭,抓了一把奄吧香烧着。梁材家的早把那个茶碗拿去洗了又洗,供在后院儿里花棵儿底下。正忙着,安老爷进来问道:" 怎么客走了,忽然倒扫地焚香起来?" 安太太只得含糊道:" 亲家和大姐姐回来,咱们的地方儿作主人,难道也不给人家打扫打扫地面么?" 安老爷倒也信以为实。舅太太笑不住,早嚷起来说道:" 姑老爷,要说你真瞧不出你那位程大哥那个脑袋和他那身打扮儿的恶心来,我就再不信了。" 安老爷道:" 啊!怎的这等娃娃气呢!陶面削瓜,伊躯植鳍,姬手反掌,孔顶若盂,究竟何伤盛德?" 舅太太道:" 是呀!难道他那件褂子上的补子也该那么跳着格磴儿钉的吗?" 安老爷道:" 我倒请教,怎的叫作个士志于道?你们那里晓得他那个人诚笃长厚的可敬!" 一面说着,一面摘帽子,脱褂子。安太太便叫长姐儿来收衣裳。那知长姐儿此时的慌,如何顾得到此。你道她在那里作甚么?原来她从方才点了那袋烟,跑到后头去,屋子也不曾进,就蹲在那台阶儿上,扎煞着两只手,叫小丫头子舀了盆凉水来,先给她左一和,右一和,往上浇。浇了半日,才换了热水来,自己舀了又舀,洗了又洗,搓了阵香肥皂、香豆面子,使了些桂花胰子、玫瑰胰了。心病难医,自己洗一回,又叫人闻一回,总疑心手上还有那股子气息,她自己却又不肯闻。直洗到太太打发人叫她,才忙忙的撩干了手上来,绷着个脸儿,只道这件事,屋里不曾留神。不想才一进门儿,舅太太便呕她道:" 长姐儿呀!好漂亮差使啊!" 太太也不禁笑道:" 该那都是她素日干净,拐抓出来的。" 舅太太又道:" 只恨我方才出外去,我要在跟前,必撺掇你们老爷,叫他那袋烟抽着了,再递给她。" 这一呕,把个长姐儿羞得几乎要掉下眼泪来。何小姐笑道:" 娘何苦呢!" 便催着她给老爷收衣裳帽子去了。安老爷道:" 你大家此等见解,尤其可笑!夫所谓西子蒙不洁者,非以其蓬头垢面也;是责备她既受越王重托,便该终身报越;既受吴王深恩,何得匿怨事吴?到头来既为恶已甚,为善不终,却又辜负了两家,转暗地里随了她苎萝初会的那个大夫范蠡,同泛五湖去了。这等的秽德彰闻,焉得不人皆掩鼻!

所以下文便说:' 虽有恶人,斋戒沐浴,则可以祀上帝。' 合起来讲,这章书的大旨,讲的是凡人外质虽美,内视自惭,终不免于恶。多端作恶,一念自修,便可与为善。那程老夫子便算欠些修饰,何至就惹得你大家掩鼻而过之起来?"舅太太听了这话,真耐不得了,站起来问着安老爷道:" 姑老爷,你这么着,你这会子再把你那位程大哥叫进来,你就当着我们大家伙儿,拿起他那根烟袋来,亲自给他装袋烟,我就服了你了。" 安老爷听了没得说,只摇着头,笑向公子道:" 是故恶夫佞者。" 读者,读这段书,且莫怪那燕北闲人,也且莫笑那程老夫子这班朋友。其实君子未有不如此,并且还不于此。他一样有眼根,却从来不解五色文章,何为好看,何为不好看?一样有耳根,却从来不解五声六律,孰为好听,孰为不好听?鼻之于味也,除了吃一口腥鱼汤,他叫作透鲜,其余香臭膻臊,皆所未经的活泼之地。口之味也,除了包一团酸馅子,他自鸣得意,其余甜咸苦辣,皆未所凿的混沌之天。至于心,却是动辄守着至诚,须臾不离圣道,所以世上推这等人为得天独厚也!惟这等人为受福无穷。只是这位程师老爷,看他从前到吏部,给安老爷打听公事,以至近日公子考场那天,他在书房陪安老爷下棋,一切举动言谈,也还不到得这等腐败。何以今日一朝动则,变则化,就变化到如此?语不云乎:" 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 又云:"砧刀各用。" 盖上房为燕居之所,师爷乃函丈之尊;师爷在二门以外,自安老爷以至公子,是臭味与之俱化;师爷到了二门以内,自安太太以至媪婢,是耳目为之一新。何况师爷之为师爷,又未免有些迁乎其地,而弗能为良,怎的会不弄到如此?这是个至理,不足为怪;不然,七十二候,纵说万类不齐,那礼家记事者,何以就敢毅然断为雀入大水为蛤哉!

此格物之所以难也。

安公子自进门起,不曾得闲,直至此时,诸事完毕,才得回到自己房中,歇息了片刻。因惦着晚饭是舅母、岳母移樽就教,给父母贺喜。他夫妻三个也不及长谈,便各各脱去礼服,换上衣裳,仍到上房来伺候。舅太太见她姐妹两个过来,笑道:" 二位姑奶奶来得正好。今日请客,咱们娘儿们是借人家的地方儿,就趁早儿张罗起来罢!" 安老爷早拦道:" 怎的认真反客为主起来?" 舅太太道:"喂!今儿个咱们得分清楚了你们爷儿三个是客,我们娘儿四个是东家;你们带着你们儿子吃着,我们各人带着我们各人的女孩儿张罗我们的,不用姑老爷管。

回来还是让你们爷儿三个上坐,我们娘儿四个陪着。我们就是怎么个糙礼儿,老爷不管依不依。不,你就别吃,还跟了你那程大哥吃去。" 安老爷那里肯依,还只管谦让。安太太说道:" 老爷,我看咱们竟由着大姐姐和亲家怎么说,怎么好罢!你和她让会子,也是搅不过她。" 安老爷道:" 我倒不曾见宾之初筵是这等的温温其恭,无法竟没奈她何?" 舅太太也不来再让,早同张太太带金、玉姐妹,调停座位来。便在那上房堂屋里对面放了两张桌子;中间留一个放菜的地方。

把安老爷夫妻坐位安在东席面西;她同张太太在西席面东相陪;公子和金、玉姐妹两个分两席打横侍座;当下摆上果子,大家让座。张太太和舅太太道:" 咱俩到底也要给他老公母俩斟个钟儿哪!" 舅太太道:"你老那小酱王瓜儿似的两把指头真个甚还要闹个双双手儿捧玉钟吗?依我说,这个礼儿,倒脱了俗罢。" 安太太也拦道:" 那可使不得。依我说:今日这席酒,你二位都是为玉格费心,竟罚他斟罢!" 舅太太也道:" 有理。" 当下公子擎杯,金、玉姐妹执壶,按座送了酒,他三个才告座入席。

安老夫妻此刻看了看儿子是已经登第成名,媳妇又善于持家理纪,家里更有这等乐亲戚情话的一位舅太太,讲耕织农桑的一双亲家,时常破闷帮忙,好不畅快。一面喝着酒,大家提了些已往,论了些将来。安老爷这里只管酒到杯干,却见公子只端了杯酒在那处作陪饮。老爷便吩咐道:" 家庭欢聚,不必这等矜持,你只管照常喝。" 公子答应着,拿起酒来,唇边抿了抿,却又放下了。安老爷问道:" 想是酒凉了。" 只见公子欠身回说:" 酒倒不凉,近来总没大喝酒了。"老爷道:" 为甚么?你的酒量也还喝得,再者我向来又准你喝酒,为甚么忽然不喝了?" 公子见问无法,只得推说:" 因一向在书房里读书,怕耽搁了工夫,所以戒了。除了赴宴那天领了三杯琼林酒,其余各处会宴也不曾喝。" 老爷大笑道:" 我只晓得个发愤忘食,倒不曾见你这发愤忘饮。并不是我自己爱吃两杯酒,一定也要捉住儿子吃酒。岂不见乡党一章,我夫子讲到食品,便有许多不食的道理。逢着酒场,则曰:' 惟酒无量。' 夫无量者,一斗亦醉,一石亦醉之谓也,只不过不及乱耳。

你看我夫子一生是何等学不厌、教不倦的工夫,比你这区区取科第何如,又何曾听得他几时戒过酒。况且今日舅母和你岳母这一席,正为我二老的教子成名,你的显亲继志而设。正是你菽水承欢之日,非伛偻听命之日也。" 因回头道:"太太,叫人取过大杯来,你我今日,就借二位亲家这席,给他开酒。"金、玉姐妹两个,自从前年赏菊小宴那天,为了闺房一席闲话,惹得公子赌了个中举、中进士的誓,要摔那玛瑙杯,幸喜那杯不曾摔得,他却从那日起滴酒不闻,两个心里正有些过意不去。不想今日之下,竟被他说到那里,应到那里,一年半的工夫,果然乡试连捷,并且探花及第,衣锦荣归了。两个十分过意不去之中,又加了一层喜出望外。此时觉得盼人家开酒的心,比当日劝人家戒酒的心,还加几倍。因此从前几日姐妹两个便私下商量定了,要等他回家的第一晚,便在自己屋里备个小酌,给这位新探花郎贺喜开酒。却也未尝不虑到人家的气长,自己的嘴短,得受人家几句俏皮话儿,一番讨人嫌的神情儿。恰巧今日舅太太先凑了这等一席庆成宴,料着他一定兴会淋漓的快饮几杯,这场官司,可就算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打过去了。晚间洗盏更酌,便省却无穷的婉转。不想公子从此时起,便推托不饮,倒惹得老人家追问起来,正愁他不好对答。

忽然听得公婆要给他开酒,两个大喜,答应一声,便连忙站起来,过去觅盏寻冠,想要凑这个趣儿。只见公子向她姐妹说道:" 你两个叫人把我书阁儿上那个玛瑙杯取来。" 她两个一听公子指名要那个玛瑙杯,心里早料着他必有些作用。

便想到当日开菊宴那天的情节,虽是夫妻的一片至性真情,只是自己词气之间,也未免觉得欠些圆通,失之盂浪。倘然他一时高兴,在公婆面前尽情说出来,倒不当稳便,却又不好拦他,只得叫人去取那个杯子。两个人四只眼睛,却不住的瞧瞧夫婿,又看看公婆。那知安公子毫无成见,倒是燕北闲人在那里打算,要归结他第三十回开菊宴,双美激新郎的那篇文章呢?

一时取了那个玛瑙杯来,安太太看见说道:" 你瞧瞧,不喝就不喝,喝起来就得使这么个大钟子,我只说你还是爱喝酒。" 公子陪笑道:" 今日使这个钟子却不为喝酒,有个原故在里头,且回明白了父母这个原故,再领这杯酒。" 他这个话;不但张太太摸不着,舅太太猜不透,便是安太太也不知他究竟有个甚么原故,大家只呆着颊儿,听他说。只见安老爷侧着头,捻着须,向他问道:" 却是怎的个原故?" 便听他回道:" 今日所以要用这个大杯。一因是父母吩咐开酒;二因当日戒酒,是向这个杯上戒的,所以今日开酒,还向这个杯上开;三则当日戒酒的原故,也不专为着用功而起。" 老爷道:" 又为着何来呢?" 公子道:" 说起来原是儿子媳妇们三个人一时的孩子气;不想凑到今日这个机会,觉得这桩事,暗中竟有个道理在里头。" 安孝爷此时喝得十分高兴,听了这话,便和太太说道:" 太太你听,原来他们作探花的喝杯酒,都有如许大的讲究。" 太太听老爷这等说,更是欢喜,便笑道:" 你快说罢,不用文诌诌的尽着呕腻人了。" 公子这才把他前年给他岳父母开斋那天,怎的除备饭之外,又备了席酒;怎的见岳父母不用,自己便一时高兴,要同了两个媳妇赏菊小饮;始而金凤媳妇怎的拦他吃酒;后来玉凤媳妇怎的酿成他吃酒,却又借着行那名花、旨酒、美人的令,各下了一篇规劝;他怎的一时性起,便和两个媳妇赌誓,要摔这个玛瑙酒杯,落后怎的不曾摔得;便从那日戒了酒,一直到今日不曾喝。一层层不瞒一字,回了父母一遍。安太太听了,先道:" 我的话再不错不是?老爷可记得,老爷给他定功课的那天,我说这也不知是他自己憋出这股子横劲来了?也不知是两媳妇儿把个懒驴子逼得上了磨了?

听听果然应了我的话了不是?" 老爷道:" 且慢,他这话还不曾讲得明白。" 因问着公子道:" 就便如此,如今你举人也中了,进士也中了,翰林也点了,清秘堂也进了;并且玉堂金马,巍巍乎一甲三名的探花及第,也就尽是了;何以方才还不肯喝那杯酒?然则你这杯酒,要直戒到几时才开?"公子将要回答,脸上却又有些酸酸儿的,这句话却不敢说。

老爷道:" 忽然怎的又有个不敢起来?" 公子原觉他要说的那句话,有些不好开口。无如他此时是满怀的遂心快意,满面的吐气扬眉,话挤话不由得冲口而出,说道:" 意思直要等两个媳妇作了夫人,那时叫她两个双手接过那轴五花官诰去,才算行完了她两个那名花、旨酒、美人的令。那时请教她两个,我这酒究竟喝得起喝不起?再开这杯酒。" 安太太不等老爷说话,便啐了一口道:" 呸!不害臊!这还不亏了人家两个媳妇儿呀!还有那反将和人家赌气呢?就狂狂的你怎么着?别扯他娘的臊了。" 安太太这话,才叫作打是疼,骂是爱。早见老爷一副正经面孔说道:" 住着,太太这话,也欠些平允。这不是舅太太、亲家太太、儿子媳妇,以至丫头女人们都在此,听我从公评断。他夫妻三个,这段情节,就面子上听去,小子自然要算忍性上欠些把持,媳妇自然要算用情上欠些婉转,似乎都有些不是;然而不然。" 说到这里,便举起右手来,伸着两个指头,望空画着圈儿,说道:" 我以为皆是也。人生在世,第一桩事,便是伦常。伦常之间,没两件事,只问情性。这其间君臣父子兄弟朋友都好处,惟有夫妻一伦,最不好处。若止就君礼臣忠,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义妇顺,以至朋友先施的大道理讲起来,凡有血气者,都该晓得的;又何以见得夫妇一伦的难处呢?殊不知君臣以义合,君有过,不可无廷诤之臣;诤而不听,合则留,不合则去,此吾夫子所以接淅而行,不脱冕而行也。父子为天亲,亲有过,不可无婉谏之子;谏之不从又敬以违,劳而不怨,此大舜之道,而天下之为父子者定也。兄弟谊在交勉,本于同气,所以说其兄关弓而射之,则已垂涕泣而道之。朋友道在责善,可以择交,所以说朋友数,斯疏矣。至于夫妻之间,以情合不以义合,系人道不系天道,嫁娶多在二十后,不比兄弟相聚一生;起居同在咫尺间,不比朋友相违两地,性情过深,期望未免过切。偶见夫妻有些差处,就不免有一番箴规劝勉;只这箴规劝勉上,又得自己讲得出来,又得夫子听得进去,这是桩性情相感的勾当,只此已就大不容易处了。不料我家两个媳妇,竟认得准玉格的性情,预存' 沈潜刚克' 一片深心,果然激成个夫荣妻贵;玉格又解得出她两个的性情,不失' 高明柔克' ,一番定力,果然作得个水到渠成;这才不愧是我安水心老夫妻的佳儿佳妇。至于玉格方才说:' 因两个媳妇说了那句美人可得作夫人的令,便一定要等她作成个夫人,然后再开这杯酒。' 那便叫作意气用事,不是性情相关,其中便有些嫌隙了。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过犹不及,非孔门心法也,切切不可!来!来!来!两个媳妇,你两个便在我二老面前,亲执壶盏,敬你夫婿一杯,算下些气。然后玉格再公酬两个媳妇一杯,算取个和。这不但算你三人闺阁中一段快谈,还要算我家庭间一桩盛事。语有云:' 清官难断家务事' ,你大家看这场酒公案,只我这等一个被参开复的候补老县令,判得何如?" 说罢,哈哈大笑。

当下安太太听了,先乐得连声赞好说:" 到底是老爷说的明白。" 舅太太那边也接口道:" 要都象后半截这几句话,谁还敢不服!可见不用请出孔夫子来,事儿也弄清楚了。" 张太太也道:" 说的是啥呢?" 这边金、玉姐妹听了公婆这番吩咐,好不欢欣鼓舞。当下她姐妹便随着公子先奉了父母的酒,又斟了舅太太、张太太的酒,然后二人才一个擎着那个大玛瑙杯,一个执壶,满满斟了一杯,送到公子跟前。公子大马金刀儿坐着,受了那杯酒,然后才站起来,陪着父母一饮而尽。那个长姐儿早上来接过杯去,用温水过了,拿来放在二位奶奶面前;公子顺着父亲的话,执壶过去,给她姐妹斟了一杯,她两个倒恭恭敬敬的,也学婆波那个样儿,站在一旁,摸着燕尾儿,行了个旗礼。你道怪不怪?只这么个两不对帐的礼儿,竟会被她两个行了个满得样儿。把个舅太太乐的笑说:" 叫人瞧看好舒服,你们来给我换钟热的;今儿就醉了,也是受用的。" 公子听了,忙亲自过去给舅母、岳母又斟了一巡,自己又用小杯,陪了一杯;重新归座,便让金、玉姐妹干那杯酒。二人只在那里笑容满面的对瞅着为难。

太太探头瞧了瞧,才看见公子给她两个斟的那杯酒,原来斟了个流天澈地,只差不曾淋出个尖儿,扎出个圈儿来。便望着公子道:" 瞧瞧,你这孩子儿,她们俩那儿喝得了这些呀?你替她们喝一半儿罢!" 公子笑嘻嘻的道:" 母亲吩咐,不敢不遵;只是她两个这钟酒,似乎不好求人代饮。" 安太太是天生的疼媳妇儿的,便道:" 惹气,这就算人家求着你了。不用你,我有了主意了,我们这儿有个绍兴坛子呢。" 说着,便叫:" 我的长姐儿呢?你来拿个大些儿的钟儿来,替你两位大奶奶喝一半儿去。" 那个长姐儿看着两位奶奶和大爷这番觥筹交错,心里明知神仙不是凡人作,却又不能没个" 梦到神仙梦也甜。" 的非非想。正在十分艳羡,忽听太太这一吩咐,乐得她从丹田里提着小官调的嗓子,答应一声" 啧" ,连忙去找钟子。太太道:" 不用去找了,你就等着,拣你两位大奶奶个福底儿罢。" 当下金、玉姐妹每人喝了约莫也有一小钟酒;那杯里还有大半杯在里头,便递给长姐儿。她拿起来一口气就喝了,酒干无滴,还向着太太照了照杯;乐得给太太磕了个头,又给二位奶奶请了个安。太太和公子道:" 我们也干了,也值得你那么拿糠作醋的。" 公子此时,倒没得说。长姐脸上那番得意,她直觉得不但月里的嫦娥,海上的麻姑没梦见过这么个乐儿,就连个虞姬跟着黑锅底似的霸王,貂婵跟着一篓油似的董卓,以至小蛮、樊素两个空风雅了会子,也不过" 一树梨花压海棠" 一般的跟着白香山那么个老头子;那都算她们作冤呢?安公子和金、玉姐妹都归了座,众丫头换上门面杯来,正要撤那个玛瑙杯。

老爷道:" 拿来。" 因接在手里和公子道:" 这件东西,竟成了一段佳话,不可无几句题跋,以志其盛。" 公子听了,乐得手舞足蹈,便道:" 儿子空欢喜了会子,竟不曾想到。父亲吩咐,必应如此。" 老爷说:" 既这样,你就作几句铭来。章不限句,句不限字,却限你即席立成,要见识见识你们这班翰林,是怎么个通法?" 公子此时,一团兴致,觉得这事倚马可待。那知一想,才觉长篇累牍,不合体裁;三言五语,包括不住,一时竟大为起难来。老爷道:" 七步八叉,具有成例,古人击钵催诗,我要击钵了。" 说着,便把筷子向灯盘儿上当的敲了一下。

公子心里益发忙起来,好容易得了两句,默诵了默诵,觉得又象时文,又象试帖。

无法,只得从实说道:" 从来不曾弄过这个,敢是竟不容易。" 老爷擎杯大笑道:" 原来鼎甲的本领也只如此;还是我这个殿在三甲的榜下知县来替你献丑罢!" 因笑道:" 这一路笔墨,只眼前几句经书,用之不尽,还用这等搜索枯肠去想。" 因口诵道:涅而不缁;磨而不磷;以志吾过;且旌善人。

公子连忙取了纸笔,恭楷写出来请老爷看,又讲给太太听,金、玉姐妹也凑过来看。他自己又重新捧在手里读了两遍。只见寥寥十六个字的成句,人也有了,物也有了;人将败而终底成功也有了;物未毁而且臻圆满也有了。他此时心里,早想等到消停了,必得找个好镌工,把这四句铭词镌在杯上,再镌上那个伴瓣主人的雅号。想到这里,正在得意,又听他母亲说道:" 你爷儿们,今日这几句文儿,连我听着都懂得了。依我说,这个杯的名儿还不大好,玛瑙玛瑙的,怎么怪得把我们这个没龙头的野马给惹恼了呢!摹如给它起个名儿,叫它合欢杯。我还有个主意,老爷和大姐儿亲家,白听听,好不好,可不是我竟偏着我的媳妇儿,如今把这件东西,竟赏了金凤媳妇儿。这两个人,一个有圆砚台,一个有张弓,她再有了这个合欢杯,可不三个人都有点故事儿了吗?" 大家听了,都说:" 想得好。" 老爷也连叫:" 通极通极。" 他小夫妻的欢喜更不消说,当下三个人一齐谢过父母。

再不想只安太太一句闲话,又把这《儿女英雄传》给穿插了个五花八门,面面都到。

读者,你道这个缘由从那里来?却从张太太吃白斋而来,才得圆成了这个合欢杯。联合上那两件雕弓宝砚,演出这过半的人情、天理、文章,未完的" 儿女英雄公案" . 读者不信,只把二十一回至三十七回这十七卷评话逐层想去,始信佛说:" 寄语众生,慎勿造因!" 那两句话,毕竟不是空谈。燕北闲人这部正法眼藏,五十三参,果然不着闲笔也。

那日,虽是个家庭小宴,老爷却喝得一片精神,十分兴会,题了那四句铭词之后,又捉住公子侍饮了几杯,才说道:" 志不可满,乐不可极,我们大家吃饭罢!" 一时撤酒添羹,围席饭罢,散坐闲谈了几句。张太太便告辞回家;安老夫妻又向她二位道了奉扰;舅太太也回了西院;他小夫妻三个伺候父母安置,才一同归房。

公子一进门来,便已瞧见了堂屋里那张八仙桌上,设着绝精致的一席果子,说道:" 原来你姐妹今日还有这番盛设,只是酒多了,这便怎么?" 金、玉姐妹方才把她两个今晚所以设这席酒的意思说出来。公子道:" 既如此,倒不可辜负雅意。" 说着,便各各宽衣卸妆,洗盏更酌。何小姐先道:" 我来了不差什么两年了,从没见过老爷子象今儿个这等高兴。" 张姑娘道:" 别说姐姐呀,妹妹比姐姐多来着一年,今日也是头一遭儿见哪!" 公子道:" 别说妹妹呀!连哥哥比你两个多来着不差什么二十年,今日还是头一遭儿见呢!" 张姑娘道:" 这句话,和我说的起,和人家姐姐可说不起呀!没听见说过吗?姐姐从抓周儿那天,就见过公公了;人家比你还大着一岁呢!" 何小姐道:" 谁叫人家探花了呢!哥哥就哥哥罢!如今只讲这席酒,原是为给爷贺喜接风,我们负荆请罪,请爷开酒而设的。不想二位老人家,今日这等高兴!把我们俩这么出好戏,给先点了。如今酒是开了,可还用我们俩一个人背上根荆条棍儿,赔个不是不用呢?" 她两个这话,不是闲话,不是玩话,真是乐得从心窝儿里掏出来的几句老实话。公子听了,倒有些不安,连道:" 惶恐!惶恐!我安龙媒不有二卿,焉有今日?你不听见方才老人家代我作的那合欢杯上两句铭词,道是' 以志吾过,且旌善人' 么?这话今后快休提起。" 何小姐道:" 既如此,把妹妹那个合欢杯拿来,你再喝那么一钟,就算领了我们的情了。" 公子大喜,便说道:" 既曰合欢,这酒没一个人喝的理,我三个人喝个传杯送盏何如?" 说着,便用那合欢杯,斟了满满的一钟,他夫妻果然一酬一酢的饮干;便把那桌果子分给两个妈妈,以至本屋里丫头女人吃去。

何小姐又拣了几样可吃的,叫人给长姐儿送去。他小夫妻三个,烟茶漱盥,一切事毕,便吩咐丫头,钩悬翠帐,屏掩华灯,一同就寝。

这正是:深院好栽连枝树,重帷双护比人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