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英雄传》第三十三回(下篇):申庭训喜克绍书香 话农功请同操家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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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这几个家人,也没个能的,岂不是依然由着那班庄头拨弄?" 公子说:"这桩事,儿子倒看准了一个人,就是我家这叶通便弄得来。" 安老爷道:" 他?我平日只看他认得两个字,使着比个寻常小厮清楚些,这些事他竟弄得吗?" 公子道:" 不但会,并且精。儿子又怎的晓得?因见我丈人常和他一处讲究,我丈人拿着本子《九章算法》问他几块怎样畸零的田,凑起来合了多少亩;几块若干长短的田,凑起来应合多少亩。他拿着面算盘,空手算着,竟一毫不错。及至他问我丈人多少地,应收多少高梁麦子谷子,我丈人不用打算盘,说的数目却又和那算法本子上不差上下,又是怎的一谷二米,怎的一熟两熟,怎的分少聚多,连那堆垛平尖,都说得出来。据我看起来,大约一边是从合算来的,一边是从阅历来的。只我听着,觉得比着夏后氏五十而贡的那章考据题还难些。" 安老爷叹道:" 如我父子,正所谓不知稼穑艰难者也!对之得毋少愧?" 公子原是说自己不通庶务,不想惹得老人家也谦尊面光起来。一时要竭力斡旋这句话,便道:" 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便是大圣人,也道得个吾不如老农,吾不如老圃。"安老爷听了,便正色道:" 这几句书讲错了,不是这等讲。吾夫子说吾不如老农,吾不如老圃这二句话,正是吾非斯人之徒欤而谁欤的铁板注脚。他老人家正在一腔的救世苦衷,没处发泄,想着假如吾道得行,正好同二三子共襄治理,不想这樊迟是话不问,偏偏的要请学稼请学圃起来,夫子深恐他走入长沮桀溺的一路,倘然这班门弟子,都要这等起来,如苍生何?所以才对症下药,和他讲那上好礼的三句。这两个如字,要作我不照象老农老圃一样讲,不得作我不及老农老圃讲,合着下文的焉用稼一句,才是圣人口气;不然,你只看' 道千乘之国,使民以时' 的那个' 时' 字,可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说得出来的?" 安太太听了听事情不曾说出眉目,他又讲起书来了,便道:" 这不是吗?人家媳妇儿在这里说正经的,老爷又说孔夫子上去了,这都是玉格儿惹出来的。" 安老爷道:" 天下事除了取法孔夫子,那里还寻得出个正经来。" 太太可真被这老爷呕得受不得了,说:" 老爷,咱们爷儿们娘儿们,现在商量的是吃饱饭;那位孔夫子,但凡有个吃饱饭的正经主意,怎的周游列国的时候,半道儿会断儿顿了,拿着升儿籴不出升米来呢?这难道不是老爷讲给我们听的吗?" 安老爷道:" 此正所谓君子固穷;又浮海居夷,所以发浩叹也。" 安太太只剩了笑,说道:" 是了是了!无论怎么着罢,算我们明白了就完了。老爷此时,只细想想两媳妇这话是不是,这主意可行不可行;或者老爷还有个什么驳正指示的,索性就把这话商量定规了。" 安老爷道:" 自古道:疑人莫用,用人莫疑。她两个既有这番志向,又说的这等明白,你我如今竟把这桩事责成她两个办起来,才是正道;此时岂可误会了那言前定、事前定的两句话,转去三思而行。" 太太道:"不是的,我是犹疑这两小人儿,担不起这么大事来呀!" 老爷道:" 喂,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不必犹疑。" 说完,便吩咐公子道:" 至于你讲的那项金银,也可以不必一定送到我同你娘跟前来,你只晓得那子妇无私货为通论,可知未有府库财,非其财者也,尤为论之至通者。只此一言可决,不须再议。" 因又回头向太太说道:" 我倒还有一说,我往往见人到老来,把这份家,自己牢牢的把在手里,不肯交给儿孙,我颇笑他不达。细想起来,大约他那不达,也有两般苦楚。一般苦的是养着个不肖的子孙,先虑到把我一生艰难创造而来的由他任意挥霍而去,及至我受了贫苦,还得重新顾瞻他的吃穿;一段苦的是,养着个好几子,又虑到他虽有养老的孝心,我却把自立的恒产,便算我假作痴聋,也得刻刻怜恤他的心力不足。如今我家果然要把这旧业恢复回来,大约足够一年的吃穿用度,便不愁他们有个心力不足了。再看这三个孩子的居心行事,还会胡乱挥霍不成?你我就索性把这份家,交给两个媳妇掌管。两个人之中,玉凤媳妇是个明决气象,便叫她支持门庭;金凤媳妇是个细腻风光,便叫她料量盐米。我老夫妻,只替她们出个主意,支个嘴儿。腾出我来,也好趁着这未锢的聪明,再补读几行未读之书;果有余暇,便任我流览林泉,寄情诗酒。太太无事,也好带上个眼镜儿,叼袋烟儿,看个牌儿,充个老太太儿,偿一偿这许多年的操持辛苦。玉格却叫他一意用功,勉图上进,岂非我家不幸中之一大幸乎?" 太太见老爷说得这等高兴,益加欢喜,便道:" 我想着也是这样。老爷这样说,好极了。" 因望着两个媳妇笑道:" 我再想到我熬了半辈子,直熬到你们俩进了门,我这斗牌才算奉了明文了。" 张太太自从搬出去之后,每日家里吃过早饭,便进来照料照料,遇着安老爷不在里头,便同舅太太和安太太闲话,有个活计也帮着作作。这日进来,正值安老爷在家,她坐了一刻,便去找舅太太,见舅太太正在那里带了两个妈妈,张罗她姐妹过冬的里衣儿,她也就帮着作起来。舅太太是个好热闹没脾气的人,她乐得借她醒醒气儿,解解闷儿,便和她一面料理针线,一面高谈阔论起来。两个人虽不同道,大约一样的是不肯白吃亲戚的茶顿的意思。作了一会子,见天不早了,便收了活计,过这边来。二人一同出了西游廊角门,顺着游廊,过了钻山门儿;将走到窗跟前,恰好听得安太太说" 斗牌算奉了明文" 的那句话,舅太太便接声道:" 怎么着斗牌会奉了明文咧,好哇!这句是日头打西出来了。姑太太快告诉我听听。" 一面说着,进了上房。安老夫妻二位,连忙起身让座,便把他两个媳妇方才说的话大约说了一遍。舅太太道:" 我不管你们的家务,我只问斗牌。你们要谈家务,别耽搁你们,我们到姆姆屋里去。" 安老爷是位不苟言的,便道:" 这话何来?我家的家务,又几时避过舅太太。" 安太太道:" 老爷理她呢!她自来是这么女生外向。" 安老爷道:" 啊,你姑娘两个,也算得二位老太太了,当着两个媳妇,还是这等顽皮!" 舅太太道:" 姑老爷,不用管我们的事,我们不能象你那开口就是诗云,闭口就是子曰的。" 安太太道:" 老爷听,人家自己愿意不是。" 舅太太道:" 你别仗着你们家的人多呀!叫我们亲家评一评,咱们俩到底谁比谁大!真个的十七的养了十八的了!" 从来入行三日无劣,这位亲家太太成日价和舅太太一处盘桓,也练出嘴皮子来了,便呵呵的笑道:" 可是人家说的咧。" 舅太太生怕说出烧火的养了当家的这句下文,可就大不雅驯了;幸而不是这句,只听她说道:" 这可成了人家说的什么行子,摇车儿里的爷爷,拄拐棍儿的孙子咧!"舅太太急得嚷道:" 算了,太太,你老歇着罢。他长我一辈儿,你还不依,一定要长我两辈儿才算便宜呢!" 安老爷只得说道:" 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难矣哉!" 惹得上上下下,都笑个不住。
这里头金、玉姐妹两个人,是憋着一肚子的正经话不曾说完,被这一岔,又怕将来斗不上卯榫儿,良久忍住笑,接着回公婆道:" 方才的话,公婆既都以为可行,交给媳妇商量去。
这事靠着媳妇两个也弄不成,第一,这踏田丈量的事,不是媳妇们能亲自作的,得和公婆讨几个人。第二,有烦这班人,要每日每事的都叫他们上来烦琐,那不依然要公婆操心吗?要说尽在媳妇屋里办,也不合体统;况且写写算算,以及那些册簿串票,也得归着在一处,得斟酌个公所地方。第三,事情办得有些眉目,银钱可就有了出入了,人也就有了功过了,得立下个一定章程。
这些事都得请示公公,讨个教导。" 只这句话,又把他尊翁的史学招出来了,便向两个媳妇说道:" 你两个须听我说,凡是决大计,议大事,不可不师古,也不可过泥古。你两个人切切不可拘定了《左传》书下的' 禀命则不威,专命则不孝' 这两句话,那晋太子申生,原是处着一个家庭多故的时候,所以他那班臣子才有这番议论。如今我家是一团天理人情,何须顾虑及此;禀命是你们的礼,便专命也是省我们的心。我和你们说句要言不烦的话,阃以外将军制之,你们还有什么为难的不成?" 她姐妹两个才笑着答应下来。
舅太太听了半日,问着她姐妹道:" 这个话,你们姐儿两个会明白了;难道这个什么' 右传''左传' 的,你们也会转转清楚了吗?" 她姐妹道:" 书上的话,却不懂得;公公的意思,是听出来了。" 舅太太绷着脸儿说道:" 这么说起来,我们这两个外姐姐,要和人下象棋去,算蠃定了。" 大家听了这句,不但安太太和安公子小夫妻不懂,连安老爷听了也觉诧异,便问道:" 这话怎个讲法?" 舅太太道:" 姑老爷不懂啊!等我讲给你听。有这么一个人,下得一盘稀臭的象棋,见棋就下,每下必输;没奈何请了一位下高棋的,跟着他在旁边支着儿。
那下高棋的,先嘱咐他说,支着儿容易,只不好当着人说出来,直等你下到要紧地方儿,我只说句哑谜儿,你依了我的话走,再不得输了。这臭棋的大乐,两个人一同到棋局和人下了一盘。
他这边才支上左边的士,那家儿就安了个当头炮;他又把左边的象垫上,那家又在他右士角里,安了个车。下来下去,人家的马也过了河了,再一步就要打他的挂角的将。他看了看,士是支不起来,老将儿是躲不出去,一时没了主意,只望着那支着儿的。但听那支着儿的说道:' 一杆长槍。' 一连说了几遍,他没懂,便输了。回来就埋怨那支着儿的。那人道:' 我支了那样一个高着儿,你不听我的话,怎的倒怨我!' 他说:' 你何曾支着儿来着?' 那人道:'难道方才我没叫你走那步马么?' 他说:' 何曾有这话!' 那人急了,说道:'你岂不闻一杆长槍,通天彻地,地下无人事不成,城里大姐去烧香,乡里娘,娘长爷短,短长捷径,敬德打朝,朝天镫,镫里藏身,身清白。白而潘安,安安送米,米面油盐,阎洞宾,宾鸿捎书雁南飞,飞虎刘庆,庆八十,中个麻子九个俏,俏冤家,家家观世音,因风吹火,火烧战船,船头借箭,箭箭对狼牙,牙床上睡着个小妖精,精灵古怪,怪头怪脑,脑恨仇人太不良,梁山上众弟兄,兄宽弟忍,忍心害理,理应如此,此房出租,出租的那所房子后院里种着个枇杷树,枇把树的叶子象个驴耳朵,是个驴子,就能下马。你要早听了我的话,把左手闲着的那个马,别住象眼,垫上那个挂角将到底,对那子一步棋,怎么就输呢!你明白了没有?' 那下臭棋的低头想了半天,说:' 明白可明白了;我宁可输了都使得,实在不能跟着你二鞑子吃螺蛳,绕这么大弯儿!' 再不想姑老爷,你这么个大弯儿,你家两孩子竟会绕过来了。要是下起象棋来,有个不赢的吗?" 大家听他数了这一套,已就忍不住笑。及至说完了,安公子忍不住笑了一声,跑出去了。张姑娘笑得是站不住,躲到里间屋里,伏在炕桌儿上笑去。何小姐闪在一架穿衣镜旁边,笑得肚肠子痛,只把一只手扶着镜子,一只手拄着肋条。安老爷此时也不禁大笑不止,嘴里只说:"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笑到极处,把手往桌子上一拍,却拍在一个茶盘上,拍翻了碗,泼了一桌子茶,顺着桌边流下来;他怕湿了衣裳,连忙站起来一躲;不防他爱的一只小哈吧狗儿,正在脚踏底下趴着,一脚正踢在狗爪子上,把个狗踹得狂叫成一团儿。这个当儿,舅太太只管背了这么一大套,张亲家太太是一个字儿不曾听明白,也不知大家笑的是什么,她只望着发怔。及至听见那只狗狂叫,又见长姐儿抱在怀里,给它揉爪子,张太太才问她道:" 我儿呀!不是转了腰子么?" 恰巧张姑娘忍着笑,过来要和何小姐说话,她并把只手拄着膈肢窝,便问:" 姐姐,可不是笑伤气了?" 忽然听她母亲没头没脑的问了这句,便笑道:" 妈,这是怎么了?人家姐姐一个人么,也会有转了腰子么?" 这个岔一打,大家又重新笑起来。
好容易大家住了笑。安太太那里笑得喘不过气儿来,只拿着条小手巾儿不住的擦眼泪。舅太太只没事人儿似的说道:" 也没见我们这位姑太太,一句话也值得笑得这么的?" 张太太道:" 她敢是又笑我呢!" 安太太听了,忍不住又笑起来,直笑得皱着个眉,捂着胸口,连连摆着一只手说:" 我笑的不是这个,我笑的是我自己心里的事。" 儿子媳妇见这样子,只围着打听母亲、婆婆笑什么。太太是笑着说不出来。安老爷一坐旁着,断憋不住了,自己说道:" 你们三个不用问了,等我告诉你们罢。我上头还有你们一位太太爷,他从小儿就死了;我行二,我小时候的名儿,就叫作二鞑子。你舅母这个笑话儿,说对了景了;这个老故事儿,眼前除了你母亲和你舅母,大约没第三个人知道了。" 安公子小夫妻,以至那些媳妇妈子丫头们听了,尽管不敢笑,也不由得哄堂大笑起来。亏得这阵哄堂大笑,才把这位老爷的一肚子酸文薰回去了。当下大家说笑一阵,安太太便留亲家太太吃过晚饭才去。
安公子自此一意温习旧业,金、玉姐妹两个,闲中把清理地亩这桩事商量停妥,便请示明白公婆,先派张进宝作了个坐庄总办;派了晋升、梁材、华忠、戴勤四个,分头丈量地段;派了叶通合算顷亩,造具册籍。又请安老爷亲自过去请定张亲家老爷照料稽查;见是这班家人不在行的,都由他指点。张老起初也是做着辞了一辞,怎奈安老爷再三恳求,他又是个诚实人,算了算也乐得作桩事儿,既帮助了亲戚,又不抛荒岁月,便一口应承。她姐妹见人安插妥了,便把东院倒坐的东间,收拾出来,作了个公所;窗户上安了扇玻璃屉子,凡有家人们回话,都到窗前伺候。她两个便在临窗居中,安了张桌子,对面坐下,隔窗问话。但有不得明白的,便请张亲家老爷进来商办。
一切安置齐备,然后才请张亲家老爷来,并把那班家人,传到公婆跟前,三面交代了一番。
先是安老爷头两天已经把这话吩咐了众人,到这日,只冠冕堂皇晓谕了几句,便说道:" 这话我前日都告诉明白你们了。
至于这桩事的办法,我都责成了你两位大奶奶了。" 随又向金、玉姐妹说:" 你们再详详细细的嘱咐他众人一遍。" 两个人得了公公的话,答应了一声。何小姐便先开口道:" 其实公公既吩咐过了他们,可以不须媳妇们再说;但是既承公婆把家里这么一件要紧点儿的事,放心交给媳妇们两小孩子,管着他们办,有几句话自然得交代在里头好。" 说着一扭脸,便望了众人说道:" 你们可把我这话听明白了?" 张进宝先沉着嗓子答应了一声:" 好。" 何小姐便吩咐道:" 张爹,你是第一个平日的不欺主儿,不辞辛苦的,不用我们嘱咐,我倒要嘱咐你,不必过于辛苦。为甚么呢?老爷既派你作个总办,这个岁数儿,不必天天跟着他们跑,只在他众人拨弄不开的地方,亲自到一到,再嘴碎一点儿,精神周到一点儿,便有在里头了。到了华忠、戴勤两个奶公,老爷所以派你们的意思,却为平日看着你们两个,一个耿直、一个勤谨起见,并不是因为一个是大爷的妈妈爹,一个是我的妈妈爹,必该派出来的;就算为这个,你两个可比别人更得多加一番小心。讲到晋升、梁材,也是家里两三辈子的家人。就是叶通,受老爷、太太的恩的日子浅,主儿的性情,家里的规矩,想来也该知道。此时你们该是怎么尽心,怎么竭力,怎么别偷懒,怎么别撒谎,这些我都不和你们絮叨。
如今得先把这桩事从那里下手,从那收功,说给你们听:第一,这桩事,你大家不可先存一个畏难的心!这个样儿的冷天,主儿地炕手炉的围着还嫌冷,却叫你们在漫荒野地丈量地去,岂不显得不体下情些!然而没法儿,要不趁这地闲着的时候丈量,转眼春暖农忙,紧接着青苗在地,就没丈量的日子了。限你们明日后日两天,传齐了那些庄头,把这话告诉他们明白了,接着就查起来。第二,不可先存一个省事的心,查起来,你们四个人断不可分开。我岂不知把你们四个分作四路,查着省事些;无如这丈量的事,断不是一个人照料得过来的;及至弄不清楚,依然是由着庄头怎么说怎么好,不如不查了。你们查的时候,那怕三五亩地、一两家佃户也罢,总是你们四个,同着叶通,带着管的庄头,跟同着查;从庄头手里起,查佃户花名,从佃户名下查亩数,从亩数里头查租价,归进来核总。第三,不可存一个含混的心,查的时候,人不许分,查过之后,地可得分,如庄稼地是一项,菜园子是一项,果木庄子是一项,棉花地是一项,苇子地是一项,某项各若干,共若干。查清楚了,这里头还得分出个那是良田,那是薄地,那是高岸,那是低洼,将来才分得出收成分数。还得他们指明白了,那是额租地,那是养赡地,那是划利地。这又为甚么呢?假如把好地都尽庄头佃户占了,是坏地都算了主人家的额租地,这却使不得,一总查明白了,听上头分派。此外,查到盗典出去的地,庄头佃户既不属我家管,可得防他个不服,你们查这事,便得责成给张爹了。先告诉明白他说,这地我们眼下就要赎的,此时查明白了,日后庄佃,一概不动;不然,等赎回来,我家却要另白派人招佃。这话讲在前头,他大约也没个不服查的理。如果里头有个嘴牙的呢?他也不过是个人罢咧,我又有甚么见不得他的呢?
只管带来见我。你们果真照我这话办出个眉目来,现在的地是清了底了,出去的地是落了实了,两下里一挤,那失迷的失迷不了,那隐瞒的也隐瞒不住了,这件事可算大功告成了。此后再要查出遗漏,可就是你们几个人的事了。此时你们且查地去,至于将来怎的个拨弄,怎的分段,怎的个招佃,怎的个议租,此时定法不是法,你们再听老爷、太太的吩咐。方才这番话,有你们听不明白的,只管问;有我说的不是的,只管驳;总以家里的事为重。办得妥当,莫说老爷、太太还要施恩奖赏,是个脸面;即不然,你们作家人的,也同我们作儿女一样,替老爷操心,给主儿出力,都是该的。设或办得不妥当,那一面儿的话,还用我说吗?你们自然想得出来。到那时候,大家可得原谅我个没法儿。" 众人齐声答应,都说:" 奴才们各秉天良,尽力的巴结。" 何小姐说完了这话,老爷、太太已经十分欢喜痛快。又见张姑娘从袖里取出一个经折儿来,送到安老爷跟前说道:"媳妇两个还商量的,这话怕人们一时未必听得清,记得在,所以按着这个办法,给他们开出一个章程来。请公公看。" 说着,脸又一红笑道:" 公公可别笑,这可就是媳妇胡乱写的,实在不象个字。" 安老爷只知她识得几个字,却不知她会写;接过来,且不看那章程,先看那字,虽说不得卫夫人美女簪花格,却居然写得周正匀清;再看了看那章程,虽没甚么大文法儿,粗粗儿也还说明白了,并且不曾写一个鼓儿词上的字,安老爷不禁大乐。
读者,若果然围住京门子,既有老圈地,家里再娶上一个北村里的村姑儿,一个南山里的孤女儿作儿子媳妇,认真都这么神棍儿似的,倒也是世上一件怪事。好在作书的是弄闲笔,读者是梦中读梦话,见怪不怪,且自解闷消愁。
安太太见老爷不住的赞那字,生怕又招出一段酸文来,打搅了话岔儿,便说道:" 老爷要看着没什么改动的,就交给他们细细儿的看看去罢。" 安老爷且不望下文,倒递给张老爷看,说:" 亲家你看,却真难为这两个小孩子。" 张老此时是一肚子的耕种刨锄,磨砻筛簸,断想不到叫他看那文法字体;接到手里,篇儿也没翻,仍旧递给安老爷说道:" 亲家我不用瞧,我们两姑奶奶和我讲究了这么好几天例,这么着好呀!早就该打这主意,一来亲家咱俩坐下,轻易也讲不到这上头;二来我的嘴又笨,不大爱说话。自从我到了你家里,这么看着,什么都讲拿钱买去,世界上可那里的这些钱呢?" 安太太笑道:" 亲家老爷,这些东西,要不拿钱买去,可从那里来呢?" 张老道:" 嗳!亲家太太,也怪不得你说这话;你们都是金校玉叶,天子脚底下长大了的,可到那儿听这些去呢?等我说给你老公公听。你只要把这地弄行了,不差什么,你家里就有大半子不用买的东西了。" 安老爷听了,深为诧异。只听他说道:" 刚才我们这姑奶奶,不说要把这地分出几项来吗?就拿了这庄稼地说,认真的种上几块稻子,你家的大米先省多了。" 安老爷笑道:" 亲家你这一句话,就不知京城吃饭之难了;京里仗的是南粮。" 张老道:" 仗南粮?这只问你,你上回带我逛的那稻田场,那么一大片,人家怎么种的?他们这里,又四面八方守着河,安上他两盘水车子,还愁车不上水来呀!要不用车,挖了水道,雇上四个长工戽水,也够使的了。赶到收了稻子,一年吃不了的香米稻粥,还剩若干的稻草喂牲口呢!麦子一熟,吃新鲜面不算外,还带管不掺假,耍拌个碾轻子吃,也不用买;赶到磨出面来,喂牲口的麸子也有了。那豆子高梁谷子,还用说吗?再说菜,有的是那么三块大园子,人要种个吗儿菜,地就会长个吗儿菜。除了天天的水菜,到了腌菜过冬的时候,还用整车的买疙疽白菜,大捆的买玉瓜韭菜去作什么呀!
有了面,有了豆子,有了芝麻,连作酱麻香油,咱自家也就弄了。再说那果木庄子咧,我看你家这块地里,大大小小倒有四五个山头呢!那山上的果子,可就不少,鲜的干的,那件是居家用不着的,又那件子是不得拿钱买的。棉花更不讲了,虽说你家爷儿们娘儿们不穿布糙衣裳,这些老妈妈子们哪,小女孩子们哪,往后采两姑奶奶再都抱了娃子,那个不用几尺粗布呢!" 张姑娘听了,悄悄儿和何小姐说道:" 说得好好儿的,这又说到二屋里去了。" 两个正在说着,只听安太太笑道:" 亲家说的这话,可真有理。只是你看我家这些人,那个是会纺线织布的,难道就穿这么一身棉花袄儿吗?" 他道:" 怎么没人儿会呀?你亲家母就会,她詹家妗子也会;你只问她女儿,她说得不会呀!" 张姑娘又悄悄儿的道:" 索性闺女也来了。" 那张老说得一团高兴,也不管他说什么,又道:" 等着咱多早晚,置他两张机子呀纺子,就算你家这些二奶奶们学不来罢!这些佃户的娘儿们那个不会,招他们来,按着短工给她工钱,再给上两顿小米子咸菜饭,一顿粥。等织出布来,亲家太太,你搂搂算盘看,一匹布,管比买的便宜多少。再要讲到烧柴儿,遍地都是,山上干树枝子,地下的干草,芦苇叶子,高梁秆子,那不是烧的?不过亲家你们这大户人家,没这么作惯,再说也浇裹不了这些东西。
如今你不把这地弄行了吗,将来议租的时候,可就和他们说开了,什么是该年终给咱的,按季供给咱的,按月供给咱的,按天供给咱的,除了他供给的东西,余外的都折了租子。一无比一天,进来的钱儿是多了,出去的钱是少了;你家躺着吃,也吃不了。为什么人家说,靠天吃饭,赖天穿衣呢?
那都讲拿钱买呢?我没说吗,我说话不会咬舌头!
这也是在亲家你家,他们底下伙伴儿们,没个吊猴的,这耍个猴的得了这话,还不够他们骂我的呢!" 安老夫妻两个听了他这段老实话,大合心意,一时觉得这个乡里亲家,比那只于年节八盒儿的城里亲家,大有用处,齐说:" 好极!这也不是一时的事,那我们算下总求下亲家了。" 安老爷说着站起来,又给他打了一躬。不想这话,张进宝在旁边听了,不但不吊猴,他比主人还快活,说道:"奴才还有句糊涂话,咱们家如今既难得娶了这么两位大奶奶,又遇着奴才亲家老爷肯帮着,老爷太太,可别犹疑,觉得拿着咱们这么个门子,怎么学着打起这个小算盘来了。那话别要听他,这是个根本,早该这样。" 安老爷道:" 好极了,我正为亲家老爷面上,有句话交代你们,你先见到这里,更好。" 才待要说,他早听出安老爷的话来,回道:" 老爷、太太请放心,奴才没回过吗?都是主儿,别讲亲家老爷还是为咱们的事;再,向来亲家老爷待奴才们,也最恩宽。众家人有一点儿差错,老爷唯奴才是问。" 安老爷又说了句:" 很好。" 便把那个经折儿交下去,他才带了大家退下。
张进宝领了众人下去,又和他们唠叨了一番。张亲家老爷坐了会子,也就告辞。闲中也周旋了大家几句。过了两日,便次第的勘踏丈量起来,这话不但不是三五句话可了,也不是三两个月可完。他家只觉得忙过残冬,早到开春,开春之后,才交谷雨,便是麦秋,才过芒种,便是大秋,渐渐的槐花是黄起来了,大众是忙起来了。这大半年的功夫,公子是除了诵读之外,每月三六九日的文课,每日一首试帖诗,都是安老爷亲自命题批阅。那公子却也真个足不出户、目不窥园,日就月将,功夫大进,转眼已是八月初旬,场期近矣!这正是:利用始知耕织好,名成须仗父兄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