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英雄传》第十七回:隐名姓巧扮作西宾 借雕弓设计赚侠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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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书紧接上回,表的是安老爷同公子到了褚家庄,会着邓九公和褚家夫妻,说起那十三妹姑娘葬母之后,要单人独骑,远去报仇。他安、邓两家都受过十三妹从前相救之恩,正想答报,深虑那姑娘此去,轻身犯难,难免有些差错,想要留住她这番远行;又料着那位姑娘狭肠烈性,定是百折不回,断非三两句留得住她,因此大家密密的定了一条连环妙计。当下计议得妥当,安老爷同公子便在褚家住下。褚家夫妇把正房东院小小的几间房子,收拾出来,请老爷公子住歇。这房子是个独门独院,原是褚一官设榻留宾之所。这晚,褚一官便在外相陪。
安老爷心中有事,天还没亮,一觉醒来,在枕上听得远寺钟敲,沿村鸡唱,林鸦檐雀,格磔弄晴。便听得邓九公在那里催着那些庄客长工们起来,打水熬粥,放牛羊,喂牲口,打扫庄院;接着就听得扫叶声,叱犊声,桔槔声,此唱彼和,大有那古桃源的风景。老爷、公子也就起来盥漱。邓九公便过来陪坐,安老爷也道了昨日的奉扰。邓九公道:" 老弟,咱们也不用喝那早粥了。你侄女儿那里给你包的煮饺子也得了,咱们就趁早儿吃饭。" 褚一官早张罗着送出饭来。又有老爷、公子要的小米面、窝窝头、黄米面,烙糕子,大家饱餐一顿。吃过了饭,那太陽不过才上树梢,早见随缘儿拽着衣裳,提着马鞭子,兴匆匆的跑进来。老爷问道:" 路上没什么人儿?你又跑在里头来做什么?你来的时候,太太动身没有?" 随缘儿说道:" 奴才太太同大奶奶,已经到门了。昨夜店里,才交四更里头,就催预备车,还是亲家老爷拦说早呢!等到鸡叫头遍就动身来了。" 公子听说,连忙接了出去,老爷也陪邓九公迎到庄门。
褚大娘子同那位姨奶奶,带了许多婆儿丫头,也迎到前厅院子。
大家远远的望见张姑娘,都觉诧异,只道:" 十三妹姑娘,怎生倒会了安太太同来了呢?" 及至细看,才看出她和十三妹面目虽然相仿,精神迥不相同。一时大家相见,老爷迎着太太,一面走着,一面便问了一句道:" 我昨日叫华忠说的东西赶上了不曾?" 太太道:" 得了,带了来了。" 老爷又道:" 太太,想着可该如此?" 太太道:" 实在该的,只是那里补报得过人家来哟!" 老爷道:"正是了,我们得尽一番心,且尽一番心。" 邓九公听了这话,摸不着头脑,但是人家两口儿叙家常,可怎好插嘴去问呢?只得心中闷闷的猜度。
说话间,大家一路穿过前厅,到了正房。这其间,邓九公见了安太太、张姑娘,自然该有一番应酬;安太太、张姑娘见了褚大娘子,也自然有一番亲热;那位姨奶奶,从中自然也该略略点缀;随缘儿媳妇,也该拜见续姑婆;他家那些村婆儿,从不曾见过安太太这等旗装打扮,更该有一番指点窥探。无如此时,安老爷是忙着要讲十三妹;安太太、张姑娘是忙着要问十三妹;读者是忙着要知十三妹;作者只得一枝笔,写不及八面的话;只得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一笔勾消,作一个有话即长、无话即短的老例。
那安太太和张姑娘,本是打了尖来的;褚大娘子却又丰丰盛盛,备了一桌饭。
太太不好却她美意,只得又随意吃了些;她又叫人在外面,给那马车跟人,煮的白肉,下的新面,过水合漏,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轰轰乱乱,匆匆忙忙的吃了一顿饭,把个褚大娘子忙了手脚不闲。
须臾饭罢,安老爷又嘱咐太太和媳妇,只在庄上相候,等自己见过十三妹,再叫人来送信;便同邓九公、褚家夫妇,分了前后起身,迤通往青云山而来。
十三妹自从她母亲故后,算来已是第五日,只剩明日一天,后日葬了母亲,就要远行去干那桩报仇的大事。这日清早起来,便把那点薄薄家私,归了三口箱子,一切陈设器具铺垫以及零星东西,都装在柜子里;把些粗重家伙,并坛子里的咸菜,缸里的米,养的鸡鸭,还有积下的几十串钱,都散给看门的庄客长工和近村平日服侍她母亲的那些妇女;又把自己的随身行李,放在手下。一切了当,觉得这事作得海枯石烂,云净天空,何等干净解脱,胸中十分痛快。才得坐定,早见邓九公走进门来,她便起身迎着笑道:" 你老人家不说今日要歇半天儿吗?
怎的倒这么早就来了?" 邓九公道:" 我何尝不要歇着,只因惦记着那绳杠,怕他们弄的不妥当。咱们这里虽说不短人抬,都是些劣把。这是你老太太黄金入柜,万年的大事,要有一点儿不保重,姑娘,我可就对不起你了。所以我要趁今早在庄上,看着打点好了。谁知昨日回去,见他们已经弄妥当了。我想只有今日一天,明日是个半宿,这些远村近邻的,必来上上祭,怕没工夫;绳杠既弄妥了,莫若趁今日咱们把它作好了,也省得临时再忙。你想是这么着不是?十三妹道:" 这全仗你老人家,我再无可说了。" 正说着,只见褚大娘子也来了,跟着两个老婆子,两个笨汉,一个背着个铺盖卷儿,一个抱着个大包袱。姑娘望着她道:" 这作甚么呀?我这里的东西,还嫌归着不清楚呢!你又扛了这么些东西来了。" 褚大娘子道:" 我想明日来的人必多,你得在灵前还礼,分不开身;张罗张罗人哪,归着归着屋子啊,那不得人呢?再就剩这两天了,知道你此去,咱们是一个月两个月才见,我也和你亲热亲热。所以我带了铺盖来,打算住下,省得一天一趟的跑。" 姑娘道:" 难为你这等想得到。只是归着屋子,可算你误了;不信,你看我一个人儿,一早的工夫,都归着完了。" 褚大娘子一看,果见满屋里都归着了个清净,箱子柜子都上了锁;只见炕上几件铺垫和随手应用的家伙不曾动。因问道:" 你这可忙什么呢?你走后交给我给你归着,还不放心哪?" 姑娘道:"不是不放心。" 因指着那箱子道:" 这里还剩我母亲和我的几件衣裳。母亲的,我也不忍穿,我那颜色衣裳,又暂且穿不着,放着自糟蹋了,你都拿去。你留下几件,其余的送你们姨奶奶。剩下破的烂的,都分散给你家那些妈妈子们。零零星星的东西,都在这两顶柜子里,你也叫人搬了去。不要紧的家伙,我都给了这里照应服侍的人了,也算他们伺候我母亲一场。" 邓九公听见道:" 姑娘,你几天儿就回来,这些东西难道回来就都用不着了?叫个人在这里看着就得了,何必这等。" 十三妹道:" 不然,一则这里头有我的鞋脚儿,不好交在他们手里。再说回来,难道我一个人儿,还在这山里住不成?自然是跟了你老人家去。那时候短甚么要甚么,还怕你老人家不给我弄么?" 邓九公道:" 就是这样,你也得带些随身行李走呀!" 十三妹指着炕里边的东西说道:" 你老人家看,这一条马褥子、一个小包袱卷儿里头,还包着二三十两碎银子。再就是那把刀,那头驴儿,便是我的行李了,还要甚么!" 邓九公看她作的这等斩钉截铁,心里想到昨日安老爷的话,真是大有见识,暗暗佩服。
九公还要说话,褚大娘子怕她父亲一阵唠叨,露了马脚,便拦他道:" 你老人家不用和她说了;她说怎么好,就怎么好罢!我算缠不清我们这位小姑奶奶就完了。" 十三妹听了,这才欢欢喜喜的把钥匙交给褚大娘子收了。说话间,听得门外一阵喧哗,原来是褚一官押了绳杠来了。只见他进门就叫道:" 老爷子,都来了,搁在那里呀?" 邓九公道:" 你把那大杠搁在外头,肩杠、绳子、垫子,都堆在这院子里;你歇会子,咱们就作起来。" 褚一官道:" 还歇甚么?大短的天,归着归着,咱们就动手啊!" 说着出去,便带着人把那些东西都搬进来。早有在那里帮忙的村婆儿们,泡了一大壶茶搁在那里。从来武不善作,邓九公和褚一官便都摘了帽子,甩了大衣,盘上辫子,又在短衣上捻紧了腰,叫了四个人进来捆那绳杠。褚一官料理前头,邓九公照应后面。那四个长工里头,有一个原是抬杠的团头出身,只因有一膀好力气,认识邓九公,便投在他庄上。只听他说怎样的安耐磨儿,打底盘儿,拴腰拦儿,撕象鼻子。坐卧牛子,一口抬杠的行话。他翁婿两个也帮着动手。十三妹只和褚大娘子站在一边闲话,看着那口灵,略无一分悲戚留念的光景。邓九公、褚一官正在那里带了四个工人,盘绳的盘绳,穿杠的穿杠,忙成一处。只见一个庄客进来,望着褚一官说道:" 少当家的,外头有人找你老说话。" 他爷儿三个,早明白是安老爷到了。只见褚一官,一手揪着把绳,一脚蹬着杠抬头,和那庄客道:" 有人找我说话,你没看见我手里做着活吗?有甚么话,你叫他进来说不成了。" 庄客道:" 不是这村儿的人哪!" 褚一官道:" 你瞧这个死心眼儿的,凭他是那村儿,便是咱们东西两庄的人,谁没到过这院子里呢?"那庄客摇头道:" 喂,也不是咱庄儿上的呀,是个远路来的。褚一官道:" 远路来的,谁呀?" 庄客道:" 不认识他么?我问他贵姓,他说你老见了,自然知道;他还问咱老爷子来着呢!" 褚一官故意歪着头,皱着眉想道:" 这是谁呢?他怎么又会找到这个地方儿来呢?" 那庄客道:" 谁知道哇!" 褚一官低了低头,又问道:" 你看看是怎么个人儿呀?" 那庄客道:" 我看看只怕他是咱们同行的爷们,我见他也背着象老爷子使的那么个弹弓子么们!" 褚一官又故意猜疑道:" 你站住。同行里没这么一个使弹弓子的呀!" 说着,隔着那座灵位便叫了邓九公一声。
邓九公站在那棺材的后头,看了两个长工做活,越是褚一官这里和人说话,他那里越吵吵得紧。一会儿又是那股绳打松了,一会儿又是那个扣儿绕背弓了,自己上去攥着根绳子,绾那扣儿,用手捻了又捻,用脚踹了又踹,口里还说道:" 难为你还充行家呢!到底儿劣把头么!" 褚一官只管和庄客说了那半日话,他总算没听见;直等褚一官叫了他一声,他才抬起头来问:" 怎么呀?" 褚一官道:" 你老人家知道咱们这亲友里头有位使弹弓子的吗?" 他扬着头想了想说:"有哇!走西口外的,在教马三爸,他使弹弓子。你这会子想起甚么来了问这话?" 褚一官道:" 你老人家才没听见说吗?" 邓九公道:" 我只顾做活,谁听见你们说的是甚么。" 褚一官便故意把那庄客的话,又向他说了一遍。他道:" 不就是马三爸来了?" 因问那庄客道:" 这个人有多大年纪儿了?" 庄客道:" 看着有个五十岁光景。" 邓九公道:" 这就不对了,马三爸比我小一轮,属牛的,今年七十一;再他也歇马两三年了,这一向总没见他送个书子来。这人还不知是有哇,是没了呢!" 说着,又和那人嚷道:" 你那套儿打那么紧,回来怎么穿肩杠啊?" 更不和褚一官搭话。
十三妹只呆的听了半日,眼睛一转,象是打动了甚么心事。
读者,从来俗语说的再不错,道是" 无心人说话,只怕有心人来听".何况是两个有心的装作个无心的,彼此一答一和说话;旁边听话的,又本是个有心人,从无心中听得心里的一句话,凭她怎的聪明,有个不落圈套的么?所以姑娘起先听着邓九公、褚一官和那庄客三人说话,还不在意,不过睁着两只小眼睛儿,拨瞪儿拨瞪儿的在一旁听热闹儿。及至褚一官问出那句背着张弹弓的话,邓九公又问出一句那背弹弓的人,约莫五十岁光景的话,正碰在心坎儿上。因问邓九公道:" 师傅,你老听,这岂不是那个话来了吗?"邓九公又装了一个愣,说:" 那话呀?" 姑娘道:" 瞧瞧你老人家,可了不得了,可是有点子真悖悔了。我前日交给你老人家那块砚台的时候,怎么说的?" 邓九公道:" 是啊!要果然是这桩事,可就算来得巧极了。一则那东西,是你一件家传至宝;我如今又不出马了,你走后,我留它也是无用,倒是你此次远行带去,是件挡槍的家伙。就只是这块砚台,偏偏的我前日又带回二十八棵红柳树西庄儿上收起来了;如今人家交咱们的东西来,人家的东西咱倒一时交不出去,怎么样呢?" 褚大娘子一旁说道:" 那也不值得甚么!叫他姐夫出去,见见那个人,叫他把弹弓子留下,让他到咱们东庄儿往两天;等人家完了事,再同了他到西庄儿取那块砚给他,又有甚么使不得的?" 十三妹先说有理。邓九公也和褚一官道:" 也只好这样!姑爷,你就去见见他,留了那弓。我不耐烦出去了。" 褚一官便丢下这里的事,忙着穿衣服戴帽子。
姑娘笑道:" 一哥,你不用尽着打扮了,你只管去见罢!管你一见就认得,还是你们个亲戚儿呢。你收下那弓,可不必让他进来。" 褚一官道:" 我的亲戚儿?我从那里来这么一门子亲戚儿呀?" 说着,穿戴好了便出去见那人去。姑娘的这话,又从何而来呢?当日他同安公子、张金凤在柳林话别的时候,原说定安公子到了淮安,等他奶公华忠到后,打发华忠来送这弹弓,找着褚一官,转找邓九公取那砚台。这姑娘又素知华忠和褚一官的前妻是嫡亲兄妹,如今听说这送弹弓的,正是个半百老头儿,可不是华奶公是谁?因此闹了这么一句俏皮话儿。自己想着这事只有我一个人心里明白,你们大家都在坛子胡同呢!
不想褚一官出去没半盏茶时,依然空手回来,一进屋门光摆手道:" 不行,不行,不但我不认得他,这个人来得有点子酸溜溜,还外带着些累赘。我问了他,他说:' 姓尹,从淮安来。' 那弓和砚台,倒说得对。及至我叫他先留下弹弓,他就闹了一大篇子文诌诌,说要见你老人家。我说:' 你老人家手底下有事,不得工夫。' 他说,' 那怕他就在树圈儿底下候一候几,都使得!' 一定要见。"姑娘一听,竟不是华奶公,便向邓九公道:" 不然,既在外等你,你老人家就见他去。" 只听邓九公和褚一官道:" 你不要把他拦在门儿外头,把他约在这前厅里,你且陪他坐着;等我作完了点活再出去。" 褚一官去后不一时,这里的杠也弄得停妥。邓九公才慢慢的擦脸,理顺胡子,穿戴衣帽。这个当儿,褚大娘子问姑娘道:" 你方才说这人,怎的是我们的亲戚?" 姑娘道:" 既然不是,何必提他?" 褚大娘子道:" 等老爷子出去见他回来,咱们倒偷眼瞧瞧,到底是个甚么人儿?" 姑娘也无不可。
读者,这书要照这等说起来,岂不是由着作者一枝笔,凑着上回的连环计的话说,有个不针锋相对的么?便是这十三妹,难道是个傀儡人儿,也由着作者一枝笔,爱怎样耍就怎样耍不成?这却不然,这里头有个理。读者,试想个十三妹本是好动喜事的人,这其中又关着她自己一件家传的至宝,心爱的兵器,再也要听听那人交代这件东西,安公子是怎样一番话。褚大娘子不说这话,她也要去听听,何况又从旁边这等一挑,也有个不欣然乐从的理么?
邓九公收拾完了出去,十三妹便也和褚大娘子蹑足潜踪的走到这前厅后窗窃听;又用簪子扎了两个小窟窿,望外看着。
只见那人是个端正清音、不胖不瘦的白白脸儿,一口微带苍白、疏疏落落的胡须,身穿一件行装,头上戴个金顶儿,桌子上放着一个蓝毡帽罩子,身上背的正是她那张铄金镂银、铜胎铁背,打二百步开外的弹弓,坐在那南炕的上首。十三妹心里先说道:" 这人生得这样清奇厚重,断不是个下人。" 正想着,便见褚一官指着邓九公和那人说道:" 这就是我们舍亲邓九公太爷。" 只见那人站起身来控背一躬说:" 小弟这厢有礼。" 邓九公也顶礼相还。大家归座,长工送上茶来。只听邓九公道:" 足下尊姓是尹,不敢动问大名,仙乡那里?既承光降,怎的不到舍下,却一直寻到这里?又怎的知道我老拙在此?" 忽见那人笑容可掬的答道:" 小弟姓尹,名字叫作其明,北京大兴人氏,和一位在旗的安学海安二老爷,是个至交朋友。因他分发河南,便同到淮安,帮他办办笔墨。" 说到这里,邓九公称了一句,说:" 原来是尹先生。" 那人谦道:" 不敢。" 便说:" 如今承我老东人和少东人安骥的托付,托我把这弹弓送到九公你的宝庄;先找着这位褚一爷,然后烦他引进见了尊驾,交还这张弹弓;还取一块砚台;便要向尊驾打探一位十三妹姑娘的住处,托我前去拜访。不想我到了二十八棵红柳树宝庄上一问,说:' 这褚一爷搬到东庄儿上去了;连九公你也不在庄上,说不定那日回来。
至跟寻到东庄,褚一爷又不在家,问他家庄客,又说:' 有事去了,不得知道那里去,早晚一定回来;因是家下无人,不好留客龙。' 我就坐在对门一个野茶馆儿里等候。只见道旁有两个放羊的孩子,因为踢球,一个输了钱,一个不给钱,两个打了个热闹喧哄。我左右闲着无事,把他两个劝开,又给他几文钱,就和他闲话。问起这羊是谁家的,他便指着那庄门,说就是这褚家庄的。我因问起褚一爷那里去了,他道:' 跟了西庄儿的邓老爷子进山,到石家去了。' 我一想岂不是你二位都有下落;况又同在一处,我便向那放羊的孩子说:' 你两个谁带我到山里找他去,我再给你几文钱。' 他道:' 怕丢了羊回去挨打。' 便将这山里的方向、村庄、路径、门户,都告诉我明白。我就依他说的,穿过两个村子,寻着山口上来。果见这山岗上有个小村。村里果然有这等一个黑漆门;到门一问,果是石家,果然你二位都在此。真是天缘幸会,就请收明这张弹弓,把那块砚台交付小弟,更求将那位十三妹姑娘的住处说明,我还要赶路。" 邓九公道:" 原来先生已经到了我两家舍下,着实的失迎。这弹弓和砚台的话,说来都对;只是那块砚台,却一时不在手下,在我舍下收着。今日你我见着了,只管把弓先留下。
这两天,我老拙忙些个,不得回家,便请足下在东庄住两天;等我的事一完,就同你到二十八棵红柳树取那块砚台,当面交付,万无一失。那位姑娘的住处,你不必打听,也不必去找;便找到那里,他非等闲不见外人;有甚么话告诉我一样。" 只见那尹先生听了这话,沉了一沉说:" 这话却不敢奉命。我老少东人交付我这件东西的时候,原说凭弓取砚,凭砚付弓。如今砚台不曾到手,这弓怎好交付?" 邓九公哈哈的笑道:" 先生,你我虽是初交,你外面询一询邓某,也颇颇的有些微名,况我这样年纪,难道还赚你这张弹弓不成?" 那先生道:" 非此之谓也。这张弹弓,我东人常向我说起,就是方才提的那位十三妹姑娘的东西;这姑娘是一个大孝大义,至仁至勇的豪杰,曾用这张弹弓救过他全家性命。因此他家把这位姑娘设了一个长生禄位牌儿,朝夕礼拜,香花供养,这张弹弓便供在那牌位的前头,是何等的珍重。因看我是泰山一般的朋友,才肯把这东西托付于我。它既为知己者托,我就不能不多加一层小心。再说我同我这东人一路北来,由大道上分手时节,约定他今日护着家眷,投茌平悦来老店住下等我。我由桐口岔路到此,完了他这桩事体,今晚还要赶到店中相见。
倘使我在此住上两夭,累他花费些店用车脚,还是小事,可不使他父子悬望,觉得我做事荒唐。如今既是砚台不在手下,我倒有个道理:小弟此来,只愁见不着二位;既见着了,何愁这两件东西交代不清。我如今暂且告辞,赶回店中,告明原故,我们索性在悦来店住下,等上两天,待九太爷你的事忙完了,我再到二十八棵红柳树宝庄相见,将这两件东西当面交代明白。这叫作' 一手托两家,耽迟不耽错'.至于那十三妹姑娘的住处,到底还求见教。" 说罢,拿起那帽罩子来,就有个匆匆要走的样子。
姑娘在窗外看见急了。你道她急着何来?书里交代过的,这张弓,原是她刻不可离的一件东西。正因她母亲已故,急于要去远报父仇,正等这张弓应用;却不知安公子何日才得着人送还,不能久候,所以才留给邓九公。如今恰恰的不曾动身,这个东西送上门来,楚弓楚得,岂有再容它已来复去的理?因此听了那尹先生的话,生怕邓九公留他不住,便隔窗说道:" 九师傅,莫放先生走,待我自己出来见他。" 不想这第一宝,就被那位假尹先生压着了。邓九公正在那里说:" 且住,我们再作商量。" 听得姑娘要自己出来,便说:" 这更好了,人家本主儿出来了。" 说着,十三妹早已进了前厅后门。那尹先生站起来,故作惊讶问道:" 此位何人?" 一面留神,上下把姑娘一打量。只见虽然出落得花容月貌,好一似野鹤闲云,那嫩而白的面庞儿,还仿佛认得出来;一眼就早看见了她左右鬓角边笔正的那两点朱砂痣。邓九公指了姑娘道:" 这便是你先生方才问的那位十三妹姑娘。" 那先生又故作惊喜道:" 原来这就是十三妹姑娘!我尹其明今日无意中,见着这位脂粉英雄、巾帼豪杰,真是人生快事!只是怎的这样凑巧,这位姑娘也在此?" 褚一官笑道:" 怎么也在此呢?这就是人家的家么!" 假尹先生又故作省悟道:" 原来这就是姑娘府上。我只听那放羊的孩子说甚么石家石家,我只道是一个姓石的人家。既是见着姑娘,就是有了着落,不须忙着走了。" 说罢,便向姑娘执手鞠躬,行了个礼;姑娘也连忙把身一闪,万福相还。尹先生道:" 我东人安家父子曾说,果得见着姑娘,嘱我先替他多多拜上,说他现因护着家眷,不得分身;容他送了家眷到家,还要亲来拜谢。他又道:' 姑娘是位施恩不望报的英雄,况又是年轻闺秀,定不肯受礼。' 说有位尊堂老太太,嘱我务求一见,替他下个全礼,便同拜谢了姑娘一般。老太太一定在内堂,望姑娘叫人通报一声,容我尹其明代东叩谢。" 姑娘听了这话,答道:" 先生,你问家母么?不幸去世了。" 尹先生听了,先跌一跌脚,说道:" 怎生老太太竟仙游了?咳!可惜我东人父子一片诚心,不知要怎生般把你家这位老太太安荣尊养,略尽他答报的心。如今他老人家倒先辞世,姑娘你这番救命恩情,叫他何处答报?不信我尹其明连一拜之缘,也不曾修得。也罢,请问尊堂葬在那里,待我坟前一拜,也不枉走这一趟。" 姑娘才要答言,邓九公接口道:" 没有葬呢!就在后堂停着呢!" 尹先生道:" 如此就待我拿了这张弹弓,灵前拜祝一番,也好回我东人的话。" 说着,往里就走。
姑娘忙拦道:" 先生素昧平生,寒门不敢当此大礼。" 说完了,搭撒着两个眼皮儿;那小脸儿绷的,比贴紧了的笛子膜儿还紧。
邓九公把胡子一绰说:" 姑娘这话可不是这么说了,俗语怎说的:' 有钱难买灵前吊'.这可不当作女儿的推辞。再说这尹先生他受人之托,必当终人之事,也得让他交得个排场去。"说着,便叫褚一官过来道:" 你先去把香烛点起来。姑娘也请进去候着还礼,等里头齐备了,我再陪进去。" 姑娘一想这弹弓来了,就让他进去灵前一拜何妨,应了一声,回身进去了。
褚一官也忙忙的去预备香烛。这个当儿,邓九公暗暗的用那大巴掌在安老爷肩上拍了一把,又拢着四指,把个老壮儿大姆指头,伸得直挺挺的,满脸是笑,却口无一言,言外说:你真是个好样儿的,都被你料估着了。
不一时,褚一官出来相请,那位假尹先生、真安老爷,同了邓九公进去。只见里面是小小的三间两卷房子。前一卷三间,通连左右两铺,靠窗南炕;后一卷一明两暗。前后卷的堂屋,却又通连,那灵就供在堂屋正中。姑娘跪在灵右,候着还礼。
早见那褚大娘子,站在她身后照料。安老爷走到灵前,褚一官送上檀香。安老爷恭恭敬敬的拈了三撮香,然后褪下那张弹弓,双手捧着,含了两泡眼泪,对灵祝告道:" 啊!老……老太太,我……阿唏唏唏唏唏,尹其明。" 姑娘看了,心中早有些不耐烦起来,想道:" 这先生一定有些甚么症侯,他这满口里不伦不类祝赞的是些甚么他又从那里来的这副急泪?好不可笑可怜!" 姑娘那里知安老爷此刻心里的苦楚!
大凡人生在世,挺着一条身子,和世间上恒河沙数的人打交道,那怕忠孝节义,都有假的;独有自己和自己打起交道来,这" 喜怒哀乐" 四个字,是个货真价实的生意,断假不来。这四个字含而未发,便是天性;发皆中节,便是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