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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阅读《二十四史》?现在有读《二十四史》的必要吗?

有没有必要读二十四史,这个问题很多人都已经回答。

如何阅读二十四史,或者说如何阅读枯燥乏味、平铺直叙的史书,其实早有一位先贤指明了道路。

一代大家苏轼,其实当初读史书也苦不堪言。他曾写过一首《夜梦》,前六句是这么写的:

夜梦嬉游童子如,父师检责惊走书。

计功当毕《春秋》余,今乃始及桓庄初。

怛然悸寤心不舒,起坐有如挂钩鱼。

此诗写于苏轼刚被发配儋州之时,心情郁闷,夜里做了一个噩梦。他梦见自己回到童年,被父亲逼着读《春秋》。《春秋》何等微言大义,岂是一个小孩子能看懂的?父亲给的要求,是通读一遍,结果苏轼哼哼唧唧,才读到鲁桓公、鲁庄公——《春秋》鲁国十二公:隐桓庄闵僖文 宣成襄昭定哀,小苏轼这才读了四分之一不到……难怪吓得差点心肌梗塞。如果那时候有知乎,大概苏轼也会发个和题主一样的问题,抱怨《春秋》这么呆板乏味的书,该怎么读下去才好。

时过境迁,几十年后,又有一个陷入同样困境的年轻人出现了。

这个人叫王庠,字周彦,是苏轼弟弟苏辙的女婿。

王庠是个学霸级的人物,七岁就能写文章,水准不输成人。十三岁那年,父亲因直言诤谏,被贬官去世。这位少年愤而发下宏愿:要闭门读书,穷经史百家书传注之学。

轼对这位侄女婿很看重,生怕他空有读书之心,却无读书之法,特意写信过去,淳淳教导自己的读史书之法。苏轼在信里是这么说的:

卑意欲少年为学者,每一书皆作数过尽之。书富如入海,百货皆有,人之精力,不能兼收尽取,但得其所欲求者尔。故愿学者每次作一意求之。如欲求古今兴亡治乱、圣贤作用、但作此意求之,勿生余念。又别作一次,求事迹故实典章文物之类,亦如之。他皆仿此。此虽迂钝,而他日学成,八面受敌,与涉猎者不可同日而语也。

这段话,可谓字字珠玑,值得反复揣摩。

史书浩如烟海,什么内容都有,若是漫无目的去翻看,时间精力姑且不说,吸收效率也会特别差,很快就疲了,所以你最好给自己设定一个目标、一个任务,带着一个特定的目的去读书,就能做到有的放矢。

苏轼给的建议是,一本史书,要读很多遍,每一遍都只专注于一个层面,所谓“每书数过,一意求之”。想研究政治政策,就着重于书中的奏章言论;想搞懂典章制度,就着重于书中官职升迁礼仪往来,想看明白地理建制,就着重于书中的地名沿革山河变动。

苏轼自己,就是这么读书的。曾经有人问他,你这么博闻强记,别人能学吗?苏轼没藏私,举了一个读《汉书》的例子:

吾尝读《汉书》矣,盖数过而始尽之,如治道、人物、官制、兵法、财货之类,每一过专求一事。不待数过,而事事精窍矣。

你看,苏轼读史书,目的性非常明确,要么侧重于政治,要么侧重于人物、官职、军事、经济,每次一件任务,几遍下来,《汉书》就算是吃透了。

苏轼的目的性强到了什么程度呢?有一个同乡的少年才子叫唐庚,路过定州,去跟苏轼请教。苏轼问他最近读什么书呢?唐庚说:“《晋书》。”然后咣咣咣地讲起来, 苏轼突然来了一句:“里面有什么好听的亭子名吗?” 把唐庚给吓了一跳,再一想,真答不出来。

唐庚回去琢磨了半天,才领悟到这是苏轼在教他读书之法,大为感叹。估计苏轼当年读史书,其中有一遍,是专门研究里面的建筑物名称——竟细致到了这地步。

说白了,只要你带着目的,就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可以对资料有所取舍,专注一道。反复几次,吸收效率才高。

苏轼把这种读书法叫做“八面受敌”。典故出自《唐摭言》里称赞吴融“才力浩大,八面受敌”,意思是水平太高,八面来敌也可从容应对。我倒觉得,这个命名也许还能解读出第二层意思:凭你几路来,我只一路去。任凭资料铺天盖地,我只盯着我想要的读。

再结合苏轼在《稼说送张琥》里说的那样:“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 大器可期。

顺便说说我自己的体验。

有一本书,叫做《隋唐两京坊里谱》,是一位现代学者杨鸿年写的。他以《长安志》和《两京城坊考》为基础,加上大量新发现的史料、文物、碑刻,对隋唐长安、洛阳两座城市的几百个坊市进行了详尽的考证。每一坊曾住过什么人,开过什么店,有什么寺庙道观,出过什么灵异事件,都做了一一整理。

这本书很见功力,可是也着实枯燥,它的呈现方式是这样的:

基本上就是大量资料的罗列,读之味如嚼蜡。我几次发下宏愿要读完,结果都半途而废。

后来我决定写一部长安背景的小说,拿出这本书做参考。这一次翻阅,却爱不释手。因为我脑子里有一个故事的雏形,危机该如何展开?主角在哪一坊遇敌?他往哪里走才能逃避追捕?是不是还有水路可走?带着故事读这本资料,让整个情节的关节徐徐都接了起来。甚至里面的一些不经意的小记载,还能给我提供更多灵感。

比如下图这条记载,原来看的时候,我只是一带而过。但在构思小说时查到这里,我眼睛一亮,长安郊区的一处墓葬群落,虽无坊里之实,却被当时的居民以“上好里“称之,这不就是阴宅鬼里吗?放在故事里,实在是一个天造地设的阴森场景,能生发出许多生离死别的桥段。

于是连带着,我又把隋唐墓葬仪式、白居易年谱和长安地理捋了一遍。

后来小说写成什么样姑且不论,但我对长安、洛阳的城市布局与风貌已谙熟于心,哪有酒肆,哪能招妓,招了妓去哪里租牛车,去何处游玩,听什么小曲,给多少缠头,都熟稔得很。倘使突然穿越回去,我也能像自家附近那么熟悉。

而且在这个学习过程中,我并不觉得有多痛苦,因为别有用心。

这就是”八面受敌“读书法的威力。

最后借苏轼写给王庠的话劝告一下:

甚非速化之术。可笑可笑。

读书不是速成的,再好的办法,也得持之以恒。以苏轼的才学,还要时时抄录汉书,何况我等。朱载上有一次去黄冈拜访苏轼,正好碰到他在抄书,回来跟自己儿子感叹说:“东坡尚如此,中人之性可不勤读书邪?”

天才都这么努力,我辈岂不更得加油?你见过凌晨三点的黄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