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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怀疑爸爸不爱我

刻苦驴在9月短故事写下了自己眼中的爸爸,曾经记忆里都是对他的畏惧,他的训斥成为“不爱自己”的证据。长大之后,才渐渐拼凑出爸爸沉默的关爱,“如果只能用一样东西形容父爱,我觉得是雾。一度缥缈又切实存在,拨开之后不论晴雨,不再含蓄,阳光雨露清晰可见。”

文|刻苦驴

在我的手机备忘录里,置顶一项的命名是《老爸爱我的100件事》。第一件是“做我最忠实的读者,不一定能看完,但点赞好看三连发不会少”。最近记下的一条是第16件:“老爸想要赞助我国庆出去玩。”更新时间多在凌晨以后,一桩桩一件件在和失眠相处的时间里逐一显现。

小时候睡不着会许愿,那时的自己好像对遥远的以后有很深的执念,总想着要一夜长大,似乎长大了就可以解锁对抗各种害怕的底气。等到“长大”如期而至时,许愿却不再是能带我去梦里的飞船,反而开始习惯在脑子里回放过去的记忆。

关于爸爸的故事线最是频繁出现,写下这100件事像在做一次自我梳理,关于那场对立意识之间的较劲——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怀疑爸爸是不是不爱我。

整个学生时代,从一年级学造句,到高考最后一篇作文。人物叙事的类别里,我从来没有写过“父亲”这个主题。每次在试卷上看到“记叙文/写一个人物”等需要用下划线画出的关键字眼时,我最先避开的一定是写“我的爸爸”。

如果非要写,其实也可以。我背过无数关于“爸爸”的优秀词句。像朱自清的《背影》:“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父亲的肩膀是孩子童年最高的视野”。在一些作文集里看到:“我的父亲穿着西装,早上和晨曦一起出门,晚上踩着夕阳回家。”

这是别人的父亲,不是我的。我的爸爸没有天天都踩着夕阳回来,隔一天是踩着夜色回来。上班也从不穿西装,常有一股和烟味并驾齐驱在身上的机油味。我当然可以写我的爸爸是一名汽修工,身上有机油味,十根手指的指甲外围都被机油描了个黑边。但有一点我不能确定,作文题上还要求“内容积极向上”。我不知道能不能写我的爸爸很凶,眼睛瞪起来让我很害怕,像扑面而来的怪兽。没有爱的事迹的作文,就称不上是积极向上了吧?

我爸应该是爱我的吧,俗话不是总说,没有不爱子女的父母。可是为什么记忆里都是对他的畏惧?

小时候上幼儿园是爸爸负责送我的,从家楼下把我拎上摩托车,到幼儿园门口把我拎下去,严肃地告诉我:“不准哭!”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每天都要哭,反正看到别的小朋友哭我就也想哭,但他不让我哭,我只能忍到看到他摩托车开走了,远到我再也看不见的时候再哭。我更不知道为什么别的小朋友在哭的时候,他的爸爸或妈妈都会边哄边帮他擦眼泪,但我的爸爸从来都只是像运货物一样放下我就走。

有一天我跟妈妈说:“爸爸不让我哭,所以我只能偷偷躲了哭,老师都没发现,你不要告诉他。”我是笑着在说的,但我妈却红了眼睛。后来当我在背《背影》的那句话时,觉得简直是我的写照。

我不知道别人笔下的父爱如山是怎样的,但我那如山的父爱,常常压得我喘不过气,一个眼神就足够让人想要逃。妈妈只要在我不听话的时候说一句“我给你爸打电话”,我立刻就安分下来。如果听到她说:“等今晚你爸回来就知道”,我整个白天都会惶恐不安,越到晚上越害怕,像在等待一场既定的审判,巴不得墙上的钟再也不要往前走。

我知道等到钥匙和门有亲密接触的时候,很快就能听到“你这个早死仔”这句开场白,继而训斥开始,内容多是指责我惹我妈生气的行径,讲到情绪激昂时他会骤然提升音量,震得我耳朵嗡嗡响。有时也会用一些通俗易懂的比喻,比如说养我不如养狗,狗会摇尾巴我只会气人。

如果我正在写作业,瞬间连笔都使不动,只想让作业本把耳朵藏起来,往往又会听到一声:“你把头低那么低要干什么,眼睛还要不要了。”我猛低头只是害怕看到他的眼睛,那双有些微黄,血丝散落的眼睛里,感觉总能看到许多厌恶。

我经常觉得爸爸对我的管教像在做数学卷子,除了基础题还有附加题。当我以为已经挨完骂的时候冷不丁地还会继续,这时我又希望时钟走快点,我好跑去睡觉。在我频繁听到“早死仔”时,即便心知不过是句口头禅,但当他情真意切地说出口时,我其实很想问他:“如你所愿,你会很开心吗?”

我的数学成绩一路走低,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力挽狂澜,跌到谷底时150分的卷子只得了38分。那天我在街上晃荡了很久,等到天完全黑下来才回家。试卷递出去之后没有等到想象中劈头盖脸的挨骂,爸爸只是建议如果实在不想念干脆就不要浪费钱,出去捡垃圾,做手工钩花,或者折纸钱。我折纸钱很有一手,一点都不输外面店里卖的。我哭着跑进厕所,关上门的那一刻我听见鞋子狠狠撞上门的声响。

这是不是就是作文里常写的“父爱深沉”和“深谋远虑”?他早早地在为我的未来担心,甚至帮我做好职业规划。整个中学时期,家长签名的不安和恐惧,随着成绩的高低起伏,像时涨时时退的潮水始终围绕在我心里。

我没有写过“我的父亲”,却对“我的梦想”格外热爱。我的梦想很务实,没有想过要当宇航员,也不想发明可以上天的汽车,作文纸上的一个个格子里写着:“我想有自己的房间。”

美术课上,我也最喜欢画房子,一个大三角形下是一个大正方形,大正方形又被分割成大小不一的小正方形,一楼是客厅和厨房,二楼是许多房间。有一格是我的房间,只属于我一个人的房间。它通常在“房子”的最角落,绘上蓝色。蓝色既是天,又是海。

我自出生就住在一间不到50平米大的一居室里。爸爸在卧房添筑了一堵薄墙,改造成房中房,稍大的一间留给我和妹妹。即便这样,每次挨骂想找地方躲时,这里依然不是最好的选择,两间房只有一个房门,我绝对不能锁门。我渴望有一间房间,让我遁地有处可逃,隐身有地可藏。

在爸爸的威严下,我一路长成一个胆小脆弱的乖乖女。行事谨慎,没有主见。害怕犯错,更害怕出错的后果,无一不让我想起那个被自我解读成厌恶的眼神。我开始学会规避错误,尽量提醒自己只做对的事,加倍努力学习,不要惹妈妈生气。如果还是让她不高兴了,就拜托她不要告诉爸爸,在规避之路上,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下次不敢了。”

提及爸爸,我不会用“严厉”去形容他。实际上他并没有对我提出过分严苛的要求,不是非第一名不可,用“镇压”会更贴切。在我尚未完全懂事时,用他那粗暴强硬的方式告诉我是非对错。回想起来,我爸至今都没有动手打过我,这让我在对密友说起我对爸爸的恐惧时总是少了几分确切的支撑。朋友会羡慕我从未挨打,只有自己知道,每次挨骂都像一场凌迟,漫长又恐惧。兴许我最怕的不是他骂我,是怕他骂我,是不爱我的表现。

比起对父爱的不确定,我清楚地知道爸爸是爱妈妈的。印象里的训斥大致可分为两个主题:“成绩”和“不要惹我妈生气”。

上高中之前,妈妈一直在家照顾我和妹妹,直到初三那年她才重新外出工作。妹妹虽小我两岁,也到了可以独立的年纪,她终于可以放下我们出去工作,减轻爸爸的负担,筹谋日后的大学学费。

爸爸在一家国企上班,从汽修工熬到汽配厂厂长,职称听着小气派,但钱粮并没有水涨船高。十几年前,不到两千块的工资要喂饱四张嘴和生活所有支出,日子过得跟一条绷紧的橡皮筋一样。零食就像节假日,在365天里偶尔出现。但每到年底,爸爸就会提着一盒费列罗和两条名贵香烟回家。当时我并不知道那些裹着金箔纸的颗粒有个专属的名字叫费列罗,只知道是大人口中很贵的巧克力。吃起来味道究竟怎么样,会很苦吗?是不是还有花生?我太想知道了。

“不是给你们的,你爸要拿去送人的。”妈妈总是这样告诉我们。久而久之,当那盒巧克力一再出现时,我已不再好奇,心知它是客人,只是来家里待一会,迟早会走的。有一次问起爸爸究竟是送给谁的,他只说是为我和妹妹铺路用的。我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也不知道原来爸爸也从未吃过他的巧克力。他的巧克力上印着牡丹或是一个“囍”字,和要送人的始终不同。

妈妈的工作是爸爸给找的,那条用巧克力铺出来的路,她是第一个踏上去的人。尽管爸爸并不太情愿。因为妈妈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大病没有小病不断,止不住的牙齿出血耗得她两片嘴唇白得没有一点血色,颈椎病、胃病、耳石症也不时来访。亲戚总开玩笑说,我妈的中药煲从初一烧到十五。但他也清楚在不久的未来要负担两个大学生,不再是靠一己之力能够解决的,妈妈不得不工作。

妈妈是一名统钞员,负责把钞票整理,点清并做好金额登记,多劳多得,出错要扣钱。她为了赚多点钱常常卯足了劲工作,水都不舍得多喝几口,经常回到家已经累到话都说不出。我爸接过了一半的家务,每次妈妈下班回家时一定有一口热乎饭吃,并经常给她按摩疲惫不堪的颈椎。

每次看着妈妈坐在沙发上闭着眼睛,眼袋大得像两瓣了无生气的橘子挂在眼底,不规律的气息从那两片苍白的嘴唇缝隙里吐出时,无力感会胀满整颗心。我想爸爸也是,他总是默默地摇头和叹气。

很多时候我都在想,那次像暴风雨一样的责骂,除了因为我没有陪妈妈去看医生,爸爸是不是也在下意识地通过这种办法,排解他内心深处的无力感和负罪感。如果他赚得足够多,妈妈完全可以不用那么辛苦。

记不清没有陪同前往的确切原因,可能是因为诊所离家只有不到500米的距离,可能也因为对妈妈生病这件事已经习以为常。总之,结果就是我没有陪妈妈一起去。爸爸带着满身酒气回家,问及我妈,我说去看医生了。空气里的酒味还没有散去,倏然听到一句:“养你们有什么用?”他说的是“你们”,但我知道接下来挨骂的应该只是我,老大总是要承担多一点,大人们都是这样说。

“你看看你,长这么胖,像颗肉丸一样有什么用!”果然是在说我。爸爸的皮肤变红了,眼里的血丝像被打散一样缠在眼白上,我第一次有勇气在他骂我时直视他,这句话莫名给了我勇气。他拿起桌上的杯子咕咚大喝几口,声音因为浸染了酒精而带来的沙哑还没来得及洗掉,我又听见他说:“肉丸大大颗的还能吃,外头的花开大一点好看。”生怕我听不懂,他甚至用双手在半空中从上往下比划了两个弧度。“你呢?你能干什么?”我看着他,妹妹也看着他,愣愣地。

我也不想的啊……我也不想做同学口中的胖子,我真的不是故意不陪妈妈去看医生的。如果我知道你是这么看我的,过去你夹给我的每一筷子菜,我一定不会吃。那晚之后,我整整两天没跟爸爸说话,每次看到他就想起了像球一样的自己。妈妈知道原委之后也没有怪我对爸爸的冷淡,只是和我说:“他终究是你爸,你又不知道他就是这样的性子。”即便清楚那是酒后胡言,我始终不能将那个片段从心里驱逐。

换以前,我会跟妈妈拼命地控诉,就像他把我比成狗那回,我就气冲冲地跑去问我妈:“如果我是狗,那你和他是什么?”但这一次没有,可能要我重复自己不如肉丸真的有点难。我希望能尽快失忆,那些跟刀子一样的话能和爸爸身上的酒气一样,睡一觉就消失了。但隔天晨起换校服,走在街上看到玻璃橱窗里映出来的自己,爸爸的话言犹在耳。那天的日记里我写着:“我应该双手用力捂住耳朵的。”日记,就是我给自己打造的属于我的一个人的房间。

其实这不过是无数次因为胖被取笑里的其中一次。有一次同学还给我起了个外号“泰山”,因为泰山压顶这个词很有分量,而我也很有分量。每次听到同学这样喊我,我就假装听不见然后快步走开。可能……如果说我胖得如花似球的那个人是我同学,我还是只会假装听不见然后快步走开。

但这个人是我爸,那些话变得不可原谅。

不理不睬成了我唯一的“报复”方式。我不再在意他落在我身上的那些难以解读的眼神,在他进门时也没喊他,对他夹过来的菜都抹到碗的一边,堂而皇之地冷落他的示好。我做好了迎接暴风雨的准备,更狠的话,甚至是打。有了破釜沉舟的心里建设,我似乎不再那么害怕他,心底莫名畅快。

冷战一天后,妈妈来找我聊天,“我说过你爸了,他说他喝了酒,自己也不太记得究竟说了什么,性子一上来就这样。”又是这个理由,难道一句脾气性格就可以圆了所有的不尊重和伤害?我还是没有说话。

“你爸就是脾气不太好,性子暴躁,他拿你当宝的。”妈妈有些不依不饶,来回都是换汤不换药的说法,我也开始不耐烦。

“我一点都不觉得,我只记得总是挨骂。”我语气硬邦邦地回了回去。上大学之前,我和爸爸的关系不能说差,也称不上好。我们住在同个屋檐下,但我不太敢靠近他,甚至在他上夜班时我会觉得很轻松。关于爸爸的记忆,哪怕拿出拾荒者身上锱铢必较,分寸不放过的翻找精神,还是只有不愉快的片段。

妈妈认为我对爸爸的评价不准确:“你认为你爸不爱你,这对他不公平。”

“难道不是吗?”我们都在试图说服对方。

“我曾经在厕所门口地板放了一块布,方便擦来擦去。布是类似丝绸的滑面料,非但不吸水而且容易脚滑。你爸洗完澡出来就险些摔了,他要我赶紧换一块布,说摔了他不要紧,不能摔了你。”

听到这些,好不容易做好要恨他的决心又被动摇了。

“我承认,他有时候骂你是有些不好听,但他这个人说话就是这样,没有恶意的。”我还是想反驳妈妈,听过他有骂别人“早死仔”,但没听过他骂别人是狗,或者和球一样圆。他好像也没有很凶地骂过妹妹。

像是为了找多一些爱我的证据,妈妈开始和我聊起小时候的事情。“小时候你的手工课作业都是你爸做的,十二生肖你还有印象吧,都是他半夜下了班回来给你做的。”我记得每次手工作业都被放在教室里展览,用扑克牌搭的房子,用水彩笔在鸡蛋上画画,做成不倒翁。用橡皮泥捏的十二生肖,每一只都惟妙惟肖,那时正值《西游记》热播,猴的头上有一圈黄色,猪头顶戴了顶帽子,耳朵又大又垂。如果不是妈妈提醒,我一直只记得老师每次布置作业时都说要和家长一并完成,而我都是直接拿着成品去学校。

“小时候,你的头发都是他给剪的。”原来相册里的一颗颗西瓜头都是我爸的手笔。

“你以为那些巧克力都到哪里去了,你现在还在读书,他就开始在为你将来操心了。如果你还觉得这些只是我们为人父母的义务,那我觉得你这么多年读的书也白读了。”妈妈和爸爸不一样,她没有和我说过这么重的话。

晚饭期间,我单方面宣布开始的冷战仅持续了两天就单方面结束了,爸爸夹过来的菜我吃掉了,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像那晚竹笙汤。妈妈做这道汤的时候容易多放竹笙,味道甜咸难分。

既然妈妈已经有理有据地证明爸爸没有不爱我,我也再不可能硬气地恨他,就只能把“胖球”事件打包好放进记忆的仓库里,交给时间去打理。

真正对这件事释怀,是在大学的学校门口。

那天是新生入学报到的日子,是我首次离开家独立生活,爸妈自然不放心陪着。一路上报道、买生活用品,都由我爸一手包办。他拉着那个满到有些变形的行李箱走在前头,按照新生指南找到了饭堂、教学楼、取钱的地方和去宿舍的路。边认边和我说哪个标志建筑会更好记,跟在他身后,我觉得很安心,哪怕身边都是不认识的建筑和人。

铺床、装蚊帐等大工程都是爸爸在弄,我迷糊地站在一旁看着,想搭把手又发现自己什么都不会,从前在家这些都是我爸做的。想起在家的时候,除了扫地拖地和洗碗,其他家务都是他和妈妈分摊。爸妈都说,我只要负责把书念好就好。

从某种意义上说,宿舍算是属于我的第一个房间,有自己的床和书桌,连地砖都是粉红色的,拥有属于自己的房间的梦想勉强实现了。看着爸爸忙进忙出的身影,我意外没有觉得解放或快乐,只觉得心里被很多不舍挤得有些堵,尤其看到妈妈坐在床边不断抹脸又不断擦眼泪,仿佛我不是来上学,是要去打战的。

这次不像上幼儿园,爸爸没有放下我就走,而是妥善地帮我安排好一切。吃完中饭后,爸妈就该回家了。我们默契地在饭堂门口站了一会儿,妈妈又哭成一团。我原本打定主意不哭的,人来人往有点丢人,但还是被传染了。爸爸就在我旁边,冷不丁地牵上我的手,这是我印象里的第一次,也是至今的唯一一次。我的手被包裹在一层茧里,粗粗的,还有些痒,手像暂时失去知觉一样,直到过了一会才知道要反握回去,一只粗糙的手和一只肉肉的手就紧紧地握在一起,他的茧和我的肉紧密地拥抱在一起。

在那场现在想起来倍感矫情的不舍里,爸爸没有置身事外。他也舍不得我,而不舍得,是因为他爱我。我不用那些道理和证据,也可以深信这一点了。

“你先走还是我们先走?”爸爸问我。

我不想让他们看到我不记得回去的路茫然的样子,选择了让他们先走。比起我妈事无巨细的叮嘱,爸爸只简单地交代了一句,有事没事多往家里打电话。看着他们从我眼里变得越来越小,我在心里说:“虽然你说我是胖球,但我原谅你了。”

上大学后,我很少写日记,大部分日常都通过电话讲给了家里。比起和妈妈打电话的随意,和爸爸聊天要显得生硬得多,几乎都是他主动打给我。起初看到他的电话时,还是会种要递成绩单的紧张,通话内容大抵都是吃了吗?今晚有课吗?钱还够不够?诸如此类的短语式,一问一答。我开始试着跟他分享中午饭堂的红烧茄子很好吃,地铁又快又稳,隔着听筒,我们好像亲近了许多。

我主动给他打的第一通电话,是在新生的军训营里,完全军事化管理,凌晨五点训练,晚上七点加练。高抬腿训练时教官嘴里的“一”抬腿定住,和“二”把腿放下之间隔了有一个光年那么久。长时间的高强度训练让第一次军训的我极度不适应,无助的时候,倾诉的欲望总是格外强烈。

我没有把电话打给妈妈,我怕她带着我哭,或者我带着她哭,光想象就觉得场面不太好看。鬼使神差地拨了爸爸的电话,才听到他说“喂”,我就开始哭着说想回家,说我走齐步的时候同手同脚总是被教官公开教育,说每天还没睡着就要起床,睡一半可能还要被突然叫起来集合……我在这头语无伦次地倒苦水,爸爸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每晚打电话的时间有限,我们有一半用在吸鼻子和大笑。

很神奇,爸爸没有呵斥我不准哭,就一直在笑,边笑边说:“就当减肥就好,回来再给你做好吃的。”听到减肥这样敏感的字眼,我竟没有想起“胖球事件”。可能是顾着难过,也可能是已经不放在心里了。或者两者都有吧。

挂了电话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给爸爸打电话是下意识。原来他在我心里,一直是可以依靠,可以摊出脆弱的人。

军训的最后一天是集体表演日,我因为同手同脚的毛病改不过来,被教官放弃在大后方,和真正的伤兵坐在地上玩蚂蚁聊天。我把这件事发微信告诉我爸,他回了语音,点开又是一通笑,笑我左右不分。然后我听到他说:“没关系,尽力了就好。”

鼻子突然酸酸的,我连忙把帽子往下压了压。军训的不及格没有遭到苛责,也不再有“为什么别人可以,偏偏你做不到”这种连我自己都没有答案的诘问,但为什么那张38分的考卷就不被“宽恕”,明明那时的我也很努力。想了很久汇成一句话发出去:“爸,你为什么小时候总要凶我?”

手机被我不断从左手换到右手,不时按亮看一下。过了很久,就在表演即将全部结束时,终于有新的消息进来,手指又犹豫了大概半个节目后才点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放在耳边,我听见那个小时候大声骂我的声音,平静地说:“因为家里需要一个能让你们听话的人。”我感觉到自己的心砰砰直跳,也不知道在独自兴奋什么。接着的那条语音说的是:“我不知道什么对的,但我一直都把我认为对的教给你。”

大一春节的寒假,我带了一份礼物回家。放下行李后第一件事就是从包里掏出一张写着奖学金字样的奖状递到爸爸眼前,迫不及待的心情好像在和过去那个颤巍巍递考卷的自己说:“终于,一切都会好的。”

我咧着嘴笑看爸爸,看着他的嘴角克制不住地上扬,眼边的平褶弯在一块在眼角集合,像一把展开的折扇。眼里的惊喜明晃晃的,我的心骤然也变得暖暖的,像是阳光照到心里。虽然他只淡淡地讲了一句“别嘚瑟,这才刚刚开始。”但我知道他很开心。他说要出去大吃一顿,奖学金买单。另一边,妈妈正在微信上向全世界宣布我拿了奖学金。虽然只有1000块,但似乎也稍稍解了爸妈的心结。

这个心结是我们主动系的。爸妈在一头,我牵着另一头,在穿梭着爱与现实的迷宫里,试图在挣扎与妥协中找到出口,以失败告终。

曾经因为严重偏科,我的高考成绩不够二本线,却可以上一个很好的大专,或者一个高价本科。普通的家境和妹妹隔年上大学的现实,我在琢磨志愿时直接放弃那些高价院校。虽然,我真的很想很想上本科,甚至在睡不着的夜里许过一些不可能实现的愿望:中彩票。但当爸妈问我想不想上本科时,我都摇头说没必要。

那天收工回家的爸爸说:“去念本科吧,家里可以的。”他一边慢悠悠地冲茶,空出来的手还可以照顾到另一只手夹着的烟,轻松到像在说明天买菜要多买一颗春菜。

我愣了一下,说。“不去。”可能妈妈要更用力的工作,可能爸爸要去跟别人借钱,日子一定过得比小时候更紧,才能撑起那句“可以的。”

“这是家里的存折,你拿去看,这里够你去上学。”薄薄的一本黄本子,收着这个家全部的积蓄,我到底都没有打开去看,爸妈做到这一步,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我一边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地默念:不能这么自私。一边又罪恶地渴望着爸爸能再咄咄逼人一点,好让我把心里的坚持又崩掉一些。

爸爸像有读心术一样,接着说:“我们这一辈人没书读,读书的人也少,工作都是接班父母,不像你们这一代,什么都要自己拼,我们做父母的给不了你们什么,但是如果能让你有一个好一点的未来,难几年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晚,我躲在被窝里和最好的伙伴分享这个来之不易的喜悦,幻想着上同一所大学的场景,像从圣诞老人的包裹里偷到心爱的礼物一样快乐。但下一秒又因为是偷来的而心存不安,想要还回去又舍不得。

这份纠结的快乐还没有焐热,仅仅过了一个晚上就破碎。

“要不,你再考虑考虑?”前一晚的场景几乎是复制粘贴过来,爸爸还是在冲茶,我妈还是坐在旁边。

“什么?”我有点反应不过来。这才过了多久,怎么又变卦了。

“你妈的朋友说,高价二本的学历含金量没有本科那么重。既然这样……要不你再重新想想。”难得见爸爸吞吞吐吐。我想看一下爸妈的眼睛,确认一下这个草率的决定。但没有找到,他们都默契地低着头在做别的事情。

从天堂跌落的感觉,大概就是这样了,急速降落,伸手无援,粉身碎骨,和这个短暂的本科梦一样。

“好,那就算了。就念专科就好。”我也许需要用很多个理由才能说服自己去圆梦,但放弃只要一个就够了。支撑我掩耳盗铃的无非是那个“爸妈坚持要我去”的假象。现在他们动摇了,我没理由理直气壮去坚持这些本来就不该属于我的希望。

出录取结果那天,哪怕是专科里最好的学校,我还是在房间里嚎啕大哭。我知道爸妈就在屋外坐着。眼泪于我更多是一种发泄方式,而流进爸妈心里却是一片沼泽,他们也早早沉溺在这次出尔反尔的愧疚里,不断后悔和自责。后来我总听到妈妈说早知道当时应该让你去念的,“念”指什么不言而喻。爸爸总说应该再坚持一下的,因为我的闷闷不乐和对大学生活的毫无期待。

这一笔奖学金也许可以让爸妈知道上大专的我也有在好好努力,努力挣一份本科梦里的未来。

毕业后,我没有走上爸爸用巧克力铺就的路,过上他早早为我设想好的轻松简单的生活,反而选择了一个需要频繁熬夜加班的工作,在新媒体行业里摸爬滚打。我知道只要我点头,就可以回道巧克力的坦途上,过着朝九晚五的安逸日子。可是这不是我想要的,也不是爸爸口中那个属于我的很好的未来。就算没有巧克力路,兴许有鹅卵石路、铺砖路。说不定有一天我能走出一条钻石路。“路在嘴边,更在脚下”是他从小就教给我的,那个路痴的我。

关于爸爸爱不爱我这件事,小时候真的琢磨了很久,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好笑。可能就如妈妈所说,他是个不擅表达的人,爱都藏在体味里。而在那个只会从表达中提取爱的年纪里,我还学不会“体味”这件事。

现在,如果只能用一样东西形容父爱,我觉得是雾。一度缥缈又切实存在,拨开之后不论晴雨,不再含蓄,阳光雨露清晰可见。而不要和雾里的迷茫做对抗,试图努力看到雾后的景象,是我给自己的忠告。

后记

亲情是命定的,甚至没得选。朋友曾问我,跟爸妈谁的关系更好一些?我说都很好,跟我爸有一种微妙的亲密。对立时常会有,且靠着某种默契相互调停。写身边熟悉的人太难了,整个写作过程纠结又难受,素材满天飞但不知道哪个最合适。谢谢二维酱全程作伴,我才能“拎得清”,最后把这个最熟悉的男人写完。